年姑姑又何嘗不是呢?
她握了握沈初宜的手:“好孩子。”
別看年姑姑面容消瘦又刻薄,可她人是極好的,尤其是西寺庫這些宮人們,她從不叫旁人欺辱。
沈初宜同她簡單說了兩句,回頭看了一眼合上的門扉,低聲道:“姑姑,我總覺得,她給那位用了不同尋常的藥。”
年姑姑神情一凜。
“那位是如何模樣?”
沈初宜已經把事情都思索清晰,此刻不用回憶,直接就能娓娓道來。
“神情有些恍惚,對答上也很遲緩,但依我所見,說的應該都是心裡話。”
“溫和,親切,比白日時似換了個人。”
頓了頓,沈初宜繼續道:“第一次……刻香燒了半個時辰餘一刻,第二次只燒了半個時辰,那位便入睡了。”
沈初宜很細心,把能講的都說了。
年姑姑認真聽著,不用紙筆去記,只道:“我知道了,我會暗中探查。”
年姑姑說著,問:“你今日還有多少時間?”
沈初宜便說:“還有兩刻左右。”
“好,”年姑姑便問,“你以為,耿貴嬪落水一事是誰人所為?”
沈初宜微微一愣。
她不知年姑姑為何要問這個問題,只道:“慎刑司已經給了答案。”
沈初宜知道年姑姑並非胡言亂語之人,她問的問題都有她的深意,因此便道:“但我以為,那位宮人怕只是動手之人。”
“可背後之人是誰,我也猜不到。”
沈初宜苦笑著說。
年姑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才慢慢說了自己的見解。
聰明的人,大抵都是相似的。
年姑姑的論點同麗嬪大約相同,不過她在宮中更久,對於那幾位娘娘,也更熟悉。
最後年姑姑道:“當今莊懿太后,做皇后時就公正溫和,宮中上下都對她服服貼貼,先帝也很敬佩這位髮妻,非常尊重她。”
“只可惜莊懿太后身體不好,一直沒能誕育皇嗣,先帝一直都很遺憾。”
這故事宮裡人都知曉。
“而恭睿太后,因出身陳留王氏,早年入宮時就被封為昭儀,後來生育陛下後被封為惠嬪。”
年姑姑聲音壓得很低。
“她為人親切,對宮中宮人都很和氣,後來又生了三公主,被封為貴嬪。”
先帝登基二十載,身邊的宮妃自然不少。
但這位恭睿太后能接連誕育皇嗣,說明她恩寵一直不斷,雖沒有皇貴太妃和貴太妃那樣得寵,可因為有一雙兒女,宮裡人都不敢小瞧她。
當今陛下行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他年少時聰慧並不顯著,只那俊秀的容貌頗為引人注目。
“陛下的年紀要比前頭兩位皇子小了五六歲,他去御書房讀書時,兩位皇子都已經十歲上了,他是沒有任何可以競爭的機會的。”
前朝的這一場奪嫡,現在想起來依舊驚心動魄。
年姑姑知道時間有限,便長話短說。
“後來兩位皇子長成,恭睿太后也被封為淑妃,那時候她已經少了恩寵,陛下過宮看望,不過是坐下吃茶說話,一起說一說孩子的事情。”
年姑姑入宮之後在宮妃宮中輪換侍奉了十年,後來她侍奉的宮妃早亡,她便回到尚宮局,一直陪伴在程雪寒身邊。
即便不入後宮,對於後宮事也瞭如指掌。
“兩位年長的皇子年紀相仿,母妃也同樣受寵,兩人鬥得你死我活,最後兩敗俱傷。”
“這期間,當今陛下硬是沒有被牽連進去,片葉不沾身。”
“你要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年姑姑感嘆道:“而且,當時的淑妃娘娘同皇后娘娘關係很好,每日都陪伴讀書賞花,皇后娘娘對當今陛下自然也多了一分喜愛。”
如此說來,陛下能榮登大寶,有諸多事由加成。
“在先帝重病時,大皇子寧王殿下傷了腿,成了坡腳,二皇子因貪墨救災銀下獄,只有三皇子俊秀聰慧,孝順懂事,自然便封其為太子了。”
封為太子之後,就要安排太后的事情。
今日這個結果,應當是所有人一致的默許。
年姑姑說的很快,三言兩語就把前朝二十年光陰都說盡,然後才看向沈初宜,道:“我說這麼多,就是要告訴你,這宮裡的人心和關係都是最複雜的。”
“除了那些出身各個家族的宮妃們,還有太后娘娘們,除此之外,甚至還有太妃娘娘們。”
“你需要慎之又慎,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到康莊大道上。”
沈初宜知道,這是年姑姑在教導她。
思索一件事,不能只看如今的後宮,太妃、嬪妃、文臣、武將,整個長信宮人來人往,人人皆有私心。
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姑姑,我入宮之前不過只是個鄉野少女,萬事不懂,入宮之後,全賴姑姑照拂。”
“我知道,這些人情世故,這些關係背景,世家大族自有人教導,娘娘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人為其效勞。”
“但我什麼都沒有,如今性命還被別人輕巧捏在手裡。”
“姑姑教導的這些,旁人絕不會教我,若我自己跌跌撞撞,只有死路一條。”
“謝姑姑慈愛。”
沈初宜聰慧,可她出身擺在這裡,想要迅速成為心思縝密,做事練達的人,必然需要有人教導。
她不識字,也沒讀過書,什麼大道理都不知道,可卻懂得年姑姑教導她的這份慈愛。
沒人領路,即便她能逃出生天,博得一條生路,也不過只是宮裡眾多漂亮小主們的一員。
她們最好的結局,便是在這宮裡熬到白頭,孤獨終老。
運氣不好,早早便殞命,來不及看到夕陽暮色。
年姑姑見她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嘆了口氣,卻親自把她扶了起來。
“蓁蓁,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也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就不應該命苦。
年姑姑道:“若是得空,你每一旬過來我這裡一趟,我能教的都教給你。”
沈初宜不顧年姑姑勸阻,這一次行了大禮。
“謝過姑姑。”
宮裡歲月漫長,好似怎麼也看不到盡頭,卻又光陰如梭,一晃神新歲已至。
一轉眼,便到了熙寧四年。
去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邊疆亦無戰事,宮中上下,朝野內外都很歡喜,熱熱鬧鬧度過了新年。
貴人娘娘們高興,宮人們也很高興。
好年景,宮中賞賜便多。
今年因為特殊,沈初宜得了麗嬪厚厚的紅封賞賜。
她接過那沉甸甸的銀元寶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賞賜是單獨給她的,麗嬪見她這模樣,掩藏住眼底的輕蔑,很溫柔地道:“前些時候,本宮已經讓人去你家裡看望過了,也請了溧水縣中的老神醫給你阿妹瞧病。”
麗嬪慢慢地說:“如今,你家裡已經開始好起來了。”
她並未說沈初宜家中近況,看起來很體貼地道:“以後你出了宮,總得有體己銀錢,宮裡的許多金玉之物都不好帶出宮去,我同周姑姑商量,以後儘量多給你銀錢。”
沈初宜心裡很平靜,面上卻露出感激神色:“多謝娘娘體恤,娘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
麗嬪笑顏如花,如觀音慈悲。
“你能解本宮燃眉之急,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你。”
然而主位娘娘的陰晴猶如三月天,上午時還晴空萬里,待到下午時卻又大雪紛飛。
沈初宜剛跟著紅果收拾完麗嬪的冬日厚衣,正要同她一起去茶水房吃茶,抬頭就見綠桃沉著臉進來,眼神直勾勾看她。
“初宜,”綠桃說,“娘娘想要看臘梅,你去御花園折幾枝回來。”
紅果蹙了蹙眉頭,剛想說她兩句,卻被沈初宜攔住了。
“是,綠桃姐。”
綠桃冷哼了一聲,道:“快去快回。”
說著,她還瞥了一眼紅果,昂著脖子走了。
紅果教導沈初宜:“你就是性子太軟了,若她再欺負你,你就同娘娘說。”
沈初宜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這一個月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原本還是個健康端麗的美人兒,這會兒顯得有些細腳伶仃,更添三分憐弱。
人瘦一些,倒是穿衣裳更輕便。
沈初宜把新舊兩件襖子套在身上,又戴上自己做的手套,頓時暖和許多。
她去找周姑姑取了永福宮腰牌,匆匆出了門。
路上,自然頂風冒雪。
新歲剛過,歲月如梭,已是熙寧四年正月初八。
一路行來,宮中滿地桃紅,綠柳新枝如翠,梧桐抽了新芽。
唯松柏四季常青,蒼翠如山。
宮中一年到頭,只有正旦、上元、萬壽節和千秋節能燃放煙火,此時宮巷裡還有硝煙未散,年味正濃。
不過因為忽然落雪,天氣寒冷,又時值傍晚日落前,故而宮巷中人煙稀少,只偶爾能看到幾個打掃積雪的小黃門。
沈初宜低著頭一路直奔御花園行去。
同芳菲苑相比,御花園位於慈康宮之後,從東六宮過去要更近一些。
沈初宜腳程很快,低頭不看旁人,一來一回用不了半個時辰。
紅果今日想差了,這個差事並非吩咐給綠桃,綠桃推脫給她,一開始,應該就是麗嬪想出來拿捏她的手段。
因為在正午過後,乾元宮送來了陛下的賞賜。
其中有一支金鑲玉梅花簪。
賞賜是沈初宜跟著周姑姑一起收拾的,當時周姑姑的臉色就不好看。
每次侍寢,沈初宜都是戴一支簡單的梅花簪,因此這個賞賜,其實是給侍寢的那個人的。
或許皇帝陛下不記得那人是誰,只知道是麗嬪,但對於自己把玩過的梅花簪,卻還是記得的。
亦或者,這只是個巧合罷了。
但無論如何,麗嬪都生了妒意。
沈初宜站在御花園前,她找了個無人之處,把頭上的蓮花簪換了下來,依舊戴著那支侍寢時戴過的梅花簪。
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