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宜年少時有個同村的玩伴。
她家中只有父母和長姐,近親家中也沒有同齡的女孩兒,阿妹年幼,不能陪她玩。
她就經常同隔壁的豆子玩。
豆子有個阿姐。
她家阿姐生得很漂亮,比她們大了七八歲,沈初宜八九歲時,蔓蔓姐已經十五了。
十五歲,正是豆蔻年華。
本來已經要談婚論嫁,可她父母先後染了重病,家中弟妹又小,蔓蔓不能眼看父母死去,能借的親戚都借了個遍後,走投無路之下,年紀輕輕的她把自己賣了。
賣去的是溧水縣上的妙音閣。
妙音閣說好聽些是樂伶和舞姬的歌舞場,說不好聽,就是雅緻妓館。
那時沈初宜還小,不知道那許多故事,只知道從那以後豆子再也不出來玩了,每日跟弟弟一起在家裡忙碌,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刻都不得歇。
那一年過年,沈初宜幫家裡打豬草,忽然看到一道亮麗的身影出現在村口。
那是半年不見的蔓蔓姐。
沈初宜很高興,想要同蔓蔓打招呼,可蔓蔓卻退後半步,不讓沈初宜靠近。
沈初宜至今還記得,蔓蔓姐笑著對她說:“蓁蓁,以後見了我,也當成不認識。”
“不能汙了你的名聲。”
後來沈初宜長大了,才慢慢明白,妙音閣是什麼地方,蔓蔓姐為何說那些話。
此刻,看著送到眼前的鎏金梅花簪,沈初宜忽然發現,她跟蔓蔓姐其實是一樣的。
伺候好了貴人,貴人高興,隨手給幾個小物件,逗弄一下聽話的小狗。
沈初宜第一次感覺到了憤怒。
“謝娘娘賞賜。”
但她還是平靜接過梅花簪,甚至還露出得體的微笑。
麗嬪看都不看她,目光迴轉,看到桌邊的另一個木盒。
她同周姑姑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才努力溫和地說:“你這些時候辛苦了,本宮十分心疼。”
“本宮知曉你惦念家中,剩下的這一百兩銀子,本宮會安排人送到你家中,提前給你阿妹醫治。”
沈初宜面上露出感激,她很恭敬給麗嬪磕了個頭。
“多謝娘娘,娘娘真是心善。”
麗嬪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才又開口:“以後你也不用多做粗活了,就跟著紅果伺候本宮吃茶點香便是,你如此乖順,本宮也很喜歡。”
沈初宜謝恩,安靜退了出去。
回到臥房,沈初宜看著手裡捧著的木盒,忽然笑了一下。
她跟蔓蔓姐不一樣。
她貴多了。
她應該覺得滿足。
這幾日,沈初宜除了在屋裡做繡活,就是伺候茶水,倒是不怎麼辛苦。
小年節是大節日,宮裡狠狠熱鬧了一回。
麗嬪領著周姑姑、紅果和綠桃一起去了前頭的太極殿,參加宮宴。
永福宮中,剩下的都是尋常宮女。
沈初宜尋了個安靜的時候,特地去看望徐姑姑。
徐姑姑是宮裡的老人,她在先帝初年便入宮,如今已過四十。
她看起來比周姑姑年輕一些,人也生得更和善,不過也因為和善沉默,伺候不到麗嬪娘娘跟前。
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是宮裡派來的管事姑姑。
宮裡人都跟紅頂白,永福宮同樣如此,眼看周姑姑在娘娘面前紅火,就都一窩蜂孝敬周姑姑去了。
徐姑姑倒是也不爭搶,只做細枝末節的小事,管著四季宮人應用之物。
沈初宜登門的時候,徐姑姑還有些疑惑。
“你怎麼來了?”
沈初宜笑笑,聲音清婉,看起來乖巧又懂事。
“奴婢剛升為二等宮女,這才有機會同姑姑親近,前幾日才發現姑姑手上生了凍瘡,這病若是不好好醫治,總是不好受的。”
沈初宜從袖中取了一對棉手套,呈給了徐姑姑:“娘娘體貼,念奴婢身體不好,允奴婢多修養,閒來無事,奴婢便給姑姑做了一對手套,出門可以禦寒。”
徐姑姑卻是一點都不驚訝她的忽然諂媚。
她也不去看沈初宜那張俏麗的臉,只是依舊慢條斯理看著手裡的賬簿。
“知道了。”
徐姑姑淡淡道:“你有心了,去忙吧。”
她似乎很不講人情,沒有問沈初宜是否有事相求,只冷漠收了東西就要催人離開。
沈初宜自己也不太在意。
她抿嘴輕笑,然後便起身行禮。
“姑姑若是有要差遣的地方,只管吩咐奴婢,奴婢這就不打擾了。”
回了臥房,沈初宜繼續做手套。
徐姑姑有了,年姑姑自然也得有。
之後幾日,陛下前朝事多,未來後宮。
沒有陛下,後宮一向和氣。
這一日沈初宜捧著茶水間新煮的清水泉茉莉茶,靜悄悄進了寢殿。
麗嬪病好了,又重新得了聖寵,以前的“好姐妹”自然要來看望她。
今日來的是端嬪和邢昭儀。
三人都是同一年入宮,端嬪最初封為昭媛,比麗嬪高一品級,如今即便都是嬪位,但端嬪是從三品,麗嬪是正四品,依舊差了半品。
端嬪生得很清秀優雅,她身上有一種飄飄除塵的仙人氣質,同豔麗的麗嬪是兩種風韻。
沈初宜剛踏入殿中,就聽到麗嬪輕聲細語說:“之前汪妹妹有喜,麗嬪妹妹還送了厚禮,今日本來她要一起過來謝恩的。”
“只不過這兩日宮宴繁忙,她有些動胎氣,我便不叫她多走動。”
“這個恩,我來替她謝。”
這話說得很輕巧,也很動聽,可聽在麗嬪耳中卻不是滋味。
“哪裡能讓姐姐來謝恩,折煞我也。”
麗嬪也笑了。
邊上的邢昭儀感嘆:“端嬪姐姐同麗嬪姐姐真是姐妹情深,讓妾好生羨慕。”
沈初宜抬眸看去,就看到邢昭儀諂媚的笑臉。
她的樣貌自然也很出挑,圓臉細眉,生得珠圓玉潤,同其他纖細窈窕的嬪妃有些不同。
尤其那婉轉動聽的嗓音,讓人聽了就覺得舒服,猶如夏日裡的一汪清泉,潺潺流淌。
難怪能從下三位的小主升至昭儀,確實有些過人之處。
不過她的出身自然比不上端嬪和麗嬪,故而三人相處時,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諂媚奉承,說盡好話。
麗嬪有些厭煩她,面上卻不顯露,餘光瞥見沈初宜,便道:“奉茶吧。”
沈初宜這才快步行至花廳,同三個主子見禮,安靜奉茶。
端嬪瞄了她一眼,挑了挑眉:“麗嬪妹妹,你這宮裡頭的奉茶宮女都這般漂亮,真是叫人羨慕。”
麗嬪從來不怕讓沈初宜出現在外人面前,她若是藏著掖著,反而心裡有鬼。
聞言便掩唇輕笑:“我自幼喜歡美麗事物,我宮中的宮女,自也要美麗。”
她說著,很溫和地道:“初宜,還不謝謝端嬪娘娘誇讚。”
沈初宜聞言就要跪下。
倒是端嬪嬉笑著擺手,嗔怪麗嬪:“你這人真是護短,我誇了一句,還要讓我賞賜不成?不行不行,我不給。”
幾人笑成一團,沈初宜低頭羞赧,不敢說話。
邢昭儀和善地說:“端嬪姐姐不給,那妾來給吧,這宮女我瞧著投緣。”
她說著就給了沈初宜一個荷包。
沈初宜不敢接,看向麗嬪,見麗嬪笑著點頭,才對邢昭儀見禮:“多謝昭儀娘娘。”
轉眼就到了年關。
到了這時節,各宮娘娘家裡都會送來見禮,同主子們敘敘親情。
承平伯府也不例外。
麗嬪這裡被送了不少瓜果臘肉,東西並不名貴,總是心意。
她自是吃不完,賞賜了一些給宮人,剩下的便讓往各宮送。
給沈初宜安排的剛好是邢昭儀所住的荷風宮。
沈初宜拎著藤籃,快步走在宮道上。
永福宮位於西六宮,荷風宮位於東六宮,一來一回路途很遠,需要早去早回。
沈初宜一路從東一長街拐至坤和宮後面的坤久巷,待行至西一長街時,已將近兩刻。
今日沒有光。
烏雲遮蔽,金烏躲藏,整個長信宮昏昏沉沉,只有呼嘯的風肆意而為。
行至此處時,沈初宜已經凍得手腳冰冷。
她低著頭,剛想快行幾步,前方忽然傳來隆隆腳步聲。
繡著五爪金龍的旌幡在暗沉的蒼穹中飛揚,華蓋遮天,御輦平穩。
乾元殿中監孫成祥朗聲道:“陛下駕臨。”
宮道上行走的宮人立即停下腳步,直接跪在地上,躬身行禮。
方才匆匆一瞥,沈初宜看到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身上裹著烏黑狐裘,頭上戴著玄色裘帽,正安然坐在御輦上,平靜看向前方。
即便今日並無陽光,可他那張精緻出塵的俊美容顏依舊光芒卓越。
沈初宜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跪下行禮。
御輦很高,上面的皇帝陛下也高高在上。
跟那日不同,此刻的皇帝點下冷漠疏離,身上比冰還冷。
他面色平靜,不喜不悲,似只能看到宮巷盡頭的硃紅宮牆,看不到路邊跪著的宮人們。
當然,他亦不知下面跪著的,是前幾日方才溫柔纏綿過的女人。
不過是尋常的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