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蓬萊道祖是天上的鴻雲所化,是眾生百相,他可以是男身,也可是女身,甚至都不必是人身。
但就算是這麼說。
當一朵軟乎乎的白雲飄進傳功殿的時候,大殿還是鴉雀無聲。
何九州瞳孔震驚地看著大殿上方的白雲。
不是吧。
蓬萊道祖長的這麼潦草的麼?
就算是雲,不應該也是鴻雲麼,難道就沒什麼特殊的紅氣麼?怎麼飄在那裡和真的白雲生的一模一樣啊喂!
鄒娥皇哪裡知道這群人在想什麼,她神情複雜地看著那團雲,暗道又來了。
果不其然,那白雲漸漸變形,最後捏出來了一個寶相莊嚴雌雄莫辨的祖師爺。
這一手變幻莫測的身法,成了這論道大殿的開端。
人群爆發出一陣叫好連連,蓬萊道祖謙虛地抬了抬手,示意靜聲。
接著他目光一凝,越過座無虛席的前排,落在了大殿最後方的兩個人身上,青筋直跳。
不孝徒弟,怎麼又和崑崙的人混在一起了!
蓬萊道祖輕輕地撥出了一口氣。
想自己這一生裡,氣運有,修為有,臨到末了,卻跌在了這幾個徒弟身上。
“諸位,今日來吾蓬萊論道。不問歸期,不問俗世。半腳踏吾蓬萊島,自當為吾半道友!”
蓬萊道祖輕輕一拂袖。
底下聽道者近百,無一不感到身上垢氣消散,靈氣輕盈,再觀那話,隱隱有道氣入耳,境界鬆動之勢,不由得目露讚歎。
繞是崑崙毒唯何九州坐在這裡,也禁不住暗想,只要蓬萊道祖不滅,蓬萊永遠都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可若是蓬萊道祖沒了呢?
這個念頭一起,何九州便掐滅了。
如今魔窟裡出了個新的魔尊,妖界戰亂才平二十年。
在這個關頭上,蓬萊道祖死了,對誰都不好。
“論道共有三重。第一重,吾要與諸位論論為何求仙?”
“有人言,是為了個長生不老。可你們怎知這滄海桑田真的能讓你縮地成寸踏過去?得道高者,如吾與崑崙老祖,境界已然脫於當世,可仍不能成仙。那麼成仙是否只是個幌子?或者只是苟且偷歲者的手段,難道吾輩終其一生,都不得堪破這片天地麼?”
“諸位請言——”
鄒娥皇坐在原位上,看似兢兢業業,實際上已經開啟了小差。她下意識地雙指併攏,模擬著劍術在那裡劃來劃去。
因為這個答案她知道。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這本書叫方半子的那個主角,會劃破這片天地,成為萬古第一個求仙成功者。
蓬萊道祖也好,崑崙老祖也罷,他們再強都註定要失敗。因為他們和她一樣,都是配角。
配角是不能搶主角的戲份的。
何九州往身側鄒娥皇處一瞥,原本還在仔細思考蓬萊道祖話的他豁然頓住。
是他最近修煉走火入魔了麼?
怎麼看什麼都像是劍法。
不對,不對勁。
鄒娥皇那個指法練的是他們崑崙的劍法《流雲十三訣》吧!
雖然沒什麼劍氣外溢,也沒什麼靈氣,可那雙指的每一處滑動,何九州都好似能看見一個翩若游龍的身姿在那裡練流雲劍法。
而且極其精妙。
他閉上眼。
此刻竟聽不見蓬萊道祖的傳道了。而是在腦海中出神地排演著鄒娥皇剛才隨意的指法。指法如有形,何九州再次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前些天堵塞的一個關竅已經赫然掙脫而開。
他目光復雜地落在身側這個眾人都知道使不出劍的廢人身上。
忽然想起來,在很久以前,這個廢人或許也曾是和他一般年齡的天之驕子。
有些苦澀。
“鄒前輩,你一直...這樣麼?”他低聲問。
“什麼?”鄒娥皇沒反應過來,她想莫非是自己開小差被發現了。
當下訕笑了一下,把手背到身後,“沒有沒有。”
何九州看她的目光卻變得愈來愈奇怪。
上面的蓬萊道祖開始叫人起來論道了。
“小生乃無量書院祝平安,在這裡見過蓬萊道祖與諸位道友。”
穿著豆綠色外衣的儒道書生於座下起身,木著臉拱手拜了一圈。
“小生認為求仙在於磨礪心智。山間歲月長,普通修士只要跨過金丹,便是五百年的歲月;跨過元嬰,便是千年的道行,之後是化神期,合道之上再有一次渡劫神境,後方為大乘,然後與天鬥化神仙。然而縱使修士修至元嬰便有近乎千年的壽命,但能活過千年的,仍只是寥寥者。”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我輩修士,大部分不是亡於壽,而是亡於己。我們求仙不就是為了去看天下風光,做逍遙神仙的嗎?所以我們上秘境下魔域,不畏艱險,不懼生死,此乃修仙!若我們畏畏縮縮困於一地,就便求得長生,又有何意?”
鄒娥皇聽的若有所思。
何九州則想雖然他沒看透鄒娥皇的修為,但約莫著是因為蓬萊道祖給她了個什麼法寶,所以才叫人看不透。
估計撐死也就是個元嬰或化神。
剛剛這修士說的雖叫他熱血上頭,但對於鄒前輩這種一直呆在蓬萊的人來聽,大約無意於指桑罵槐。
哎。
痛,實在是太痛了。
蓬萊道祖微微笑,他抬手,乾坤袖裡便出現了九品靈芝,緩緩朝祝平安飛去。
“善。”
得了道祖的鼓勵後,祝平安便收了袖子,坐回了原位。
這個時候大殿又忽然傳來一陣銀鈴的笑聲。
伴著笑聲尋去,眾人才發現是七彩閣的女修,嬌豔的紅衣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形,眉目姣姣如畫,竟讓人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
百花團團繞著她盛開,殿外蝴蝶亦踏風而來。
女修應當是修了些音法,她一笑,腳下磚縫裡便生出了雜草與花苞。
“七彩閣尹芝見過道祖與諸位。”
尹芝頓了頓,彎眼輕輕笑道:“和方才那位道友不同,我認為求仙是為了享樂。”
此話一處,滿堂譁然。
尹芝是近幾年名聲鶴起的女修,不僅因容貌,更因她絕倫的天賦;常有人說,尹芝從不需打坐,一舉一動都是在呼吸靈氣。
唯見上首的道祖頷首道:“善。”
又是賜了一顆九品仙芝。
鄒娥皇聽見尹芝這兩個字忽然神魂一震,這不是方半子後宮之一麼——
神魂一震,手上動作就稍放鬆了一二注意力,流雲第十三訣直接使出最後一訣,直上雲霄。
簡單來說,就是右手高舉。
“哦?”
眾人只見道祖不知為何竟笑了下,一時便順著視線望過去。
“鄒娥皇,你竟也有道要論,為師甚慰。”
直到鄒娥皇被何九州推到人前的時候,她都還有些懵。
都什麼跟什麼?
修真界什麼時候流行過舉手了?
老祖誤我。
但她看著底下烏泱泱盯著自己的人,實在是不好意思說是一場烏龍,只好清了清嗓子。
“諸位好,道祖好。”
女聲淡淡,聽起來沒甚特色。
她也確實是蓬萊道祖座下最沒存在感的弟子。
她的師兄容有衡,雖然近幾年提的少了,可也曾是和劍皇比肩的人物;她的師弟魚澹,雖如今已是病弱之軀,但手裡也能撐起一方天地;還有她的師妹,是傳說中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獨獨如今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鄒娥皇。
面色平平,氣運平平,修為...雖看不出淺深,但約莫是因為她有什麼遮掩的法寶。
整個人若不是站在這大殿前方,恐怕人見之既忘——和方才那個姿容出眾的女修簡直是兩個極端。
眾人正這麼想著,就聽見了一陣捧場的掌聲,回頭看卻是那個和蓬萊一直過不去的何九州在那裡使勁給她拍著手。
“好好好!”
白衣少俠一腳踩在莆墊上,黑絲飛舞,眼眸帶笑。
和他的興高采烈不同,當事人鄒娥皇尷尬地有些想叫仙鶴叨自己出去。
她低頭沉吟了片刻,最後還是開口了。
“我求道五千年,應當是在座的各位除了老祖之外時間最長的一個。但是關於為何求仙,我並不知。只是那日一觀蒼雲頂,才察我生之渺小。見道祖抬手成雲海,不覺羨慕,故來求仙。”
她真摯道:“我是庸人一個,來這仙途自擾。求仙只因‘羨慕’二字,從無堅韌之心,因此步步錯,於天驕宴得見真天蛟,從此劍心破裂,再無求仙可言。”
眾人竊竊聲忽然消失,他們啞然看向中央這個面目平平的女修,在那般平凡的面目上,好像見到了另一個時代的縮影。
劍皇一劍斬寰宇,丹王一爐造萬物。
前有龍主越海,後有妖王霹雷,佛子渡情。還有數不清的碧霞仙子、第一美人...
他們都是聽著這些人的名字長大的,可天下並不只有這些天資絕倫的修仙者。更多的人,其實是“鄒娥皇”。
是天驕宴上成就劍仙威名的點綴。
那他們自己呢?
今日位列天驕之列,在蓬萊道祖座下論道,焉知未來有一日,會不會是第二個她,心灰意冷到再也拿不起劍的她。
然後這般於周目睽睽下,承認自己無能。
“…但今日既然我站在這裡,我大約本意並不是想和諸位發這種牢騷的,”鄒娥皇微微笑。
開玩笑,這可是一群均齡不到百歲的小年輕。
怎麼可能讓他們這麼年輕就開始躺平。
自己年輕的時候都沒享受過這種美事,還要經歷一番現實毒打。
哎,這個年齡就該雞鳴練劍,休息打坐的。
“我想說,你們或許就是來日的劍皇、丹王。只要你能拔出自己手心的劍,就有繼續再戰的可能!”
在她身後的蓬萊道祖這次沒說善,只是說:“你說的不錯,鄒娥皇,你有沒有想過——”
道祖平靜地問,“若你拔出劍,不在劍皇之下?”
雌雄難辨,如神低語。
若鄒娥皇拔出劍,不在劍皇之下?!
百十個論道的人無不震驚,此刻大殿迴音重重,唯見祥雲繚繞,金光穿窗。
劍皇宴霜寒,一劍動天下。
十四州莫有不聞,四海內莫有不怕。
更別提,他還是碎了鄒娥皇劍心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