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穿書者,鄒娥皇早年間也暢想過一些不切實際的事,譬如說搶主角資源啦什麼的。
但等她摩拳擦掌地準備要去幹這件事情的時候,才驟然發現一件事。
她和主角原不是同一個年代的人。
主角進入的那些大能隕落才留下的秘境也好,無意中擁有的法寶也罷...
大多數要麼大能還沒隕落,要麼法寶還沒被煉出來。
好麼,鄒娥皇嘆了口氣。
就當是老天對於她的磨礪唄,既然早來彼世五千年,總該是要讓她闖出個什麼名堂的吧。
說不定,她早來的五千年,就是為了給主角送東西的。
幹不成主角,總能幹成一方大能吧。
於是她又摩拳擦掌潛心修煉了諸多年,等到旁人印象裡蓬萊道祖收了個驚才豔豔的二徒弟時,她正準備在天驕宴上威風凜凜的現身時——
——就被還年輕的劍皇宴霜寒從天上打到了地上,幾百個劍招對著她齊齊攻下來,鄒娥皇連反手的能力都沒有。
也就是被人打倒在擂臺的哪一刻,她望著閃著寒芒的劍端,嗅著自己身上迸裂出的傷口瀰漫的血氣,有那麼一瞬間,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這是修真界。
一個搞不好就要死人的修真界。
當時的宴霜寒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一張冷臉,他單單站在那裡,鄒娥皇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和自己這種堆砌出來的名聲不一樣。
具體哪裡不一樣呢?
人家真的見過血。
二十歲金丹初成的時候就從魔窟一路殺到了幻海天,渾身上下就一把錚錚鐵劍。
“劍是好劍,可你握不住它。”
宴霜寒對她說,“我的劍是為了殺,以殺止殺——”
“你的劍,又是為了什麼拔出來?”
“鄒娥皇,我聽說你是第一個用凡人之資攀爬上蒼雲山的人,所以蓬萊道祖破格收你為徒。但你為什麼要選擇劍?”
那個冷臉少年用劍把她逼到絕處,眼裡是真實的困惑不解。
“你為什麼要選擇劍?”
鄒娥皇回答不出來。
她甚至有些惱恨,她想自己招誰惹誰了,就是出場方式搶風頭了點,但宴霜寒你個後世的劍皇你至於麼,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
你管我為什麼?
她想。
從那天起,鄒娥皇就拔不出她的劍了。
從那天起,驚才豔豔一時的鄒劍仙就陷入了沉寂。
因為她學會了一個配角身上最重要的品質。
苟,低調的苟,猥瑣地苟。
人家主角是越級殺怪,而你配角張揚著張揚著,說不定就變成了被越級殺的怪。
但與此同時,她看著自己十五歲鑄成的本命寶劍,如今再也拔不出來的模樣,不禁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傷神。
於是她也不知為什麼,竟日復一日,假裝手裡握著一把空劍,在無人處比劃,在古籍書簡中研磨。
或許是山中歲月長。
或許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她從來不是旁人以為的方仲永,她只是一個犟驢般的庸才。
五千年,就是精怪都該化形了。
她日復一日地模擬著劍招,卻始終沒能發出一絲一毫的劍氣。
前世,別人刷了十頁題她卻還在背那一頁書,最後磕磕絆絆地讀了許多年,把那些理論也好實踐也罷都用大量的時間去學習。
可她仍是學不會。
她學不會。
小姑娘在無數個日夜裡哭過掙扎過,她看著同齡人一個個比她站得更高望的更遠,她要研讀千百遍的知識別人輕輕鬆鬆地就理解了。
可她就是學不會。
學不會變通。
也學不會放棄。
她固執地讓人頭疼,她勉強的毫無必要。
蓬萊道祖曾嘆息,說自己不該收她,反而是誤人子弟。
“你不適合劍,鄒娥皇,如果你要改學他法,符祿也好,丹道也罷,天下大道三千,少有吾不精通的,只有劍道,你不合適,吾能教你天下最精妙的劍法,但吾無法給你拔出劍的勇氣。”
蓬萊道祖亦問了她那個問題,“為何當初要選擇劍道?”
鄒娥皇答不上來。
她的惶惶程度簡直不亞於大學課堂上被老師隨機抽上來寫數學題。
“我...我...我為了——”
鄒娥皇在心說,當然是為了一劍驚四座。
她答不上來。
別人不是為了什麼保護,就是為了什麼以殺止殺,不是為了天下,就是為了蒼生。
只有她,是為了旁人的另眼相看。
她還沒法承認,哪怕穿書了,主角竟也不是自己。
哎,當然。
這是二十歲出頭的鄒娥皇說不出來的話。
並不能代表五千歲多的鄒娥皇。
不過片刻功夫,她已然沒心沒肺的早已將先前何九州的話拋之耳後,正快活地在蓬萊隱秘的湖池中撈魚。
蓬萊是蓬萊道祖取先天靈山拿不滅神火鑄造的靈山,天生的靈氣逼人,在這裡修行,一日賽過十日。
就連這裡的魚,也比旁的地方釣上來的鮮美。
鄒娥皇有時候想,要麼就在這裡釣一輩子魚吧。
說不定哪天就遭了雷劫飛昇去了呢。
“吧嗒、吧嗒。”
忽然空中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像是紙在拍葉。
被施了術法的紙鶴從萬里高空俯衝,最後落在湖裡。下一瞬如無形的墨般染了泱泱一池字的水。
沒法釣魚了。
鄒娥皇失了剛剛輕快的笑意。
下一瞬,泱泱的墨跡在這池中變換。
“來論道,或者挨頓打。”
言簡意賅。
筆墨遒勁有力,一眼望去更有道法變化萬千。寫字的人必是修為化臻,才會一舉一動間向外洩露道法。
而在長幼有序的蓬萊,只有一人能對鄒娥皇這麼說話。
便是她那個老不死的師尊,蓬萊道祖。
鄒娥皇拖著沉重的腳步。
慢吞吞地向西山頂的傳功殿踱步。
下一瞬有仙鶴卻從湖中破啼而出,叨起她的衣領就向傳功殿飛去。
有大能,點水為山,化山為雨。
化云為土,以雲託山,這說的便是蓬萊道祖最為人熟知的本事,如今哪怕是小小紙鶴,他都能變出個真的來。
鄒娥皇想不明白,她這麼有本事的師尊。
怎麼還沒飛昇,還要一百年上一次班似的在這裡傳道。
……
蓬萊論道。
每逢百年得遇一次,是蓬萊道祖於天際揮灑一百張請名帖,有緣者得之,能入殿論道。
因為在座的散修有之,名門正派的人也不少。
彼此間各有各的瞧不上,當然也有像是何九州那樣的崑崙瘋狗,雖然得了請帖來了,目的卻是為了在主人身上咬下一塊肉。
按理來說應當是硝煙彈雨的那種氛圍。
但此刻正出奇一致刷刷地看著大殿半開的門扉。
有一個揹著厚布劍的修士跌了進來。
屁股著地的跌。
修士揉了揉腦袋,齜牙咧嘴,然後抬頭才看見大家都在看她,面色一下子就僵了一下。
——赫然是剛剛山門口的蓬萊之恥鄒娥皇。
“你沒事吧?”
好溫暖的人文關懷。
鄒娥皇聽了後莫名有些感動。
正當她打算抬起頭看看是哪一位仁兄的時候,看見的卻是呲起來雪白的牙。
原來是何九州。
何九州殷勤地將團墊給她放好,期期艾艾地問道:“鄒前輩,你說你和我師尊算半個老相識是怎麼回事?”
蓬萊道祖還沒進來傳道,因而場上還能自由交談。
鄒娥皇接過對方靈茶的手一顫。
多少年沒小輩給她敬過茶了。
“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在我們那個年代,蓬萊和崑崙還沒有如今這麼的水火不容。”
她吹噓道。
說起來五千年前,蓬萊和崑崙都是剛剛建宗,子弟敝零,沒什麼王不見王的必要,甚至由於宗門理念在某方面的不謀而合,有那麼幾百年,還是出了名的兄弟門派。
門派相合,弟子們自然也玩得好。
不過她說的半個老相識,當真卻只有半個。
“……”
何九州沉默了。
他忐忑地想起了今早自己的肆意妄為。
“我第一次見天機子的時候,他是你們宗門最厲害的——”
“劍師?!”
何九州激動問道。
他想自己師傅果然是有些光輝歲月。
“畫師。”
鄒娥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何九州生的本就有些傻氣,如今呲牙咧嘴的,叫人不忍直視。
想什麼呢?
你們宗門不是已經有了個叫宴寒霜的劍皇嗎。
不過剩下半句話她沒說出口,她想年輕人對自己師尊有些不切實際的願景總是好的。
事實上,她印象裡的天機子,一向是不怎麼善劍的。
何九州臉一下子變成了絳紫色,下一秒他轉身瞪起眸子看向那些偷聽還發笑的人。
“我們相逢於天驕宴之前,那個時候西吹雪只是他拿來當案板切菜的工具,在秘境裡我和他論過道,也救過人,後來再有聯絡,便是崖山幾別了。如今說來,竟總覺得那些快意的日子還在昨日,不過悠悠已經是幾千年前啦。”
“嘶——”
何九州吸氣。
他想起來了。
鄒女一劍落九仙,趙郎一筆平不平。
這是他之前上山時拿來嘲諷鄒娥皇的那一句鄒劍仙的來源,而這句詩的另一個主人公,姓趙。
他的師父天機子,也姓趙。
如果西吹雪這把寬劍是菜板的話,他師父當年用的武器應當就是如今被束之高閣的判官筆。
而這之後的不久,在秘境裡臨時搭夥的鄒女趙郎就一齊亮相於天驕宴。
命運的殘酷性與巧合性。
造就了,兩人從此後就是天差地別。
造就了秘境一別後,竟再無瓜葛。
天機子成了天,縱使如今天人五衰,也是和劍皇崖山真君位列一席的強者。
而鄒劍仙則從仙變成了零落到地上的泥,成了蓬萊掛在明面上的爛泥。
扶不上牆的那種。
“鄒前輩,我對不住你,那句‘鄒劍仙’我...我雖是有心,但並非有意。”
何九州艱難道。
那時他怎知,這背後竟還和他師父有這麼一段故事。
他雖當時有心要刺她來給蓬萊沒臉,但並非是要藉著天機子徒弟的身份來給她添心障。
畢竟他是狠毒,不是惡毒。
“無礙。”鄒娥皇平靜道。
“你說的是事實,‘二弟子鄒娥皇...終日荒唐度日,劍心破裂’這些都是事實。我確實拔不出劍了。”
“所以沒什麼好抱歉的。”
她輕聲道。
然後愣神道,“該是我抱歉才對,是我辜負了那句鄒劍仙。”
何九州看著這個本該是懦弱無能的‘鄒劍仙’平靜地反過來安慰他,他心中比方才還要不好受百倍。
真奇怪。
他想,這比我在無望關下受刑還要難受百倍。
大約是因為,自己在她身上見到了師父的影子。
寬和,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的所不能。
天機子曾平靜地對他說,自己渡劫失敗了,準備接受天人五衰。
如今鄒娥皇不以為意地跟他說,那柄她在肩上背了五千年的劍,她一直拔不出來。
他不懂這些人。
修士,不就該是與人鬥,與天鬥麼?不鬥個頭破血流,怎麼好說自己不行。
“鄒前輩,這次論道結束,不如跟我去崑崙看看罷!”
“不好吧,”鄒娥皇委婉道,“畢竟現在崑崙和蓬萊——”
“沒什麼不好的,”何九州壯志道:“我們崑崙和你們蓬萊不一樣,全是劍修,你同我回去,多看看別人的劍,說不定哪天就拔出來了。”
“再有不行,就去請劍皇出來,以毒攻毒!”
“???”
鄒娥皇大驚失色。
現在這些小輩們怎麼回事,劍皇是那麼好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