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之約舞蹈

(一)東風夜放花千樹

貴客鉤簾看御街,市中珍品一時來,簾前花架無行路,不得金錢不肯回。

冷冷清清,迷迷沉沉,空曠幽深的夜幕不知道要延伸到哪裡去。

月亮剛露頭,天地還是一片蕭索,一個男子在遍佈石塊和泥坑的鄉間小路上踽踽而行。寒風吹過,將冰冷零落的氣息灌進衣領,男子禁不住縮了頭,再裹一裹衣服,把胳膊揣進懷裡去。

道旁是彌望的田地,可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裡,田裡沒有什麼農作物,放眼望去,全是黑禿禿的一片。阡陌縱橫之中,偶有幾株野樹孤零零地站在地頭。嶙峋枯瘦的枝幹橫生開去,刺向青黑的夜幕,像是起舞的劍客。再遠一些,是延綿起伏的山坡,如同潺潺清波,流淌在如水的夜幕中。

視野盡頭的夜空中,偶有點點花火衝上天空,旋即擴散開去,消失不見。那是歡慶的煙花,也是要去的地方。男子遠遠見了,臉上露出微笑,加快了腳步,想要趕上那歡躍的氣氛。

沿著漫漫長路走上許久,田野、樹林、小橋、溪流被紛紛甩到身後,男子眼前的煙花綻放得越來越華美,甚至鋪滿了半邊天空,嬉鬧的聲音也漸漸傳到耳邊。再走一程,高低錯落的屋舍徐徐出現在眼前,快要到地方了。男子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裹緊了衣服,興匆匆地趕了過去。

今天是上元佳節,正是萬民同樂的好日子。如此良宵美景,沒有人想錯過。方圓數十里的人都聚到這個市鎮,要趕一番熱鬧。男子迎著撲面而來的歡聲笑語,踏著氤氳的市井繁華,欣欣然走進市鎮裡。

煙柳如蔭,笙歌如海,滿眼盡是人間繁華。樓宇間花燈齊放,有生肖燈、獸頭燈、走馬燈、花卉燈、鳥禽燈、鬼神燈,輝映著街巷中接踵摩肩的行人。官紳布衣,走卒販夫,相好的,伴遊的,攜妻帶兒的,前呼後擁的,匯成看不到盡頭人海,伴著喧囂,一浪一浪地湧過街去。

街面上一溜兒擺著賣茶果兒的。金乳酥、龍鳳糕、糖糕、豆糕、麥芽糕各樣糕點,軟羊面、桐皮面、鹽煎麵、雞絲麵、插肉面、三鮮面各色小面,芙蓉餅、熟肉餅、菊花餅、梅花餅、櫻桃餅各類燒餅,還有長生粥、玉露團、水晶皂兒、藥木瓜、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等等小吃,賺足了行人的胃口。

沿著長街走下去,便能看見工匠們佈置的煙花。幾處宮燈圍著的空曠地面上,放著一簇簇火石架子。匠人點了引線,一簇火光閃過,萬千流光溢彩立刻衝上夜空,勾繪出漫天瑰麗奇景。遠遠看去,好似重重疊疊的九重宮闕,又像閒閒間間的荷塘金蓮,恍惚間是跳躍的精靈,仔細看又是拋灑的流星,凌空搖曳許久,緩緩而散。周圍的遊人爆發出一陣歡呼,紛紛拍手驚讚。

繼續前行,到了悠長的河岸邊。河中水燈齊放,星星點點順流而下,將一汪流波點綴成人間星河。星河之中,寶船彩舟徐徐而行,舟行水影,恰似漂流在夜空中。歌女舞姬在船上起舞,人影婆娑之際,只留下嫋嫋鶯歌,久久留在水波中。

走上斷橋,男子駐足遠眺,所見之處,無非是歡笑的人流和絢爛的燈火。凡間熙樂,盡在這元夕之夜。

可這似乎並非男子所求,他四顧良久,只換來無限惆悵。燈火煌煌,只如同隔世的喧囂,與他並無任何糾纏。這是別人的歡樂,卻是他的落寞。

徘徊許久,男子準備離去。正要邁步,只覺有微風拂來,一股暗香隨之流過,沁人心脾。驚詫之際,轉頭一瞥,余光中有一抹青色身影飄然掠過。男子猛然驚覺,心念浮動,待到回過神來尋找時,那青色身影卻一步一趨,消失於人海之中。男子翹首尋覓,那一抹青影卻嫋嫋而去,好似田萍在水中沉浮,起落不定,又像木葉在林中翻飛,閃躲無蹤。男子按捺不住一顆飄飛的心,急匆匆下了橋,追著青影而去。

下了斷橋,在河岸邊四處尋找,卻只見層層疊疊放燈賞景的人。他們一手拉著同伴,一手指著河燈,滿臉洋溢著幸福。這裡遊人如織,卻沒有心所向往的那個人。

走到長街上,目之所及,全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三兩成對,手裡拿著糕餅,甜甜蜜蜜地逛著街。這裡也沒有那一抹青色身影。

到了賞花燈的地方,多的是忙碌的匠人、蹦蹦跳跳的孩童和滿臉歡喜的遊人,又有舞船的、雜耍的、說唱的,熱鬧非凡,可還是不見腦海中的那個人。

男子心有難捨,一頭扎進喧鬧的人海里尋覓。從市鎮東頭找到西頭,從河邊找到街口,可是找遍了所有地方,仍舊一無所獲,那一抹青色的身影似乎憑空消失了。男子悵然若失,眼前的花燈、歡笑的人群、綻放的火樹都漸漸失去了顏色,熱鬧的市鎮也變得索然無味,整個天地都變得昏暗無光。

難道這一抹倩影剛出現就要消失了麼?難道剛燃起的希望就如同煙火一般轉瞬即逝了麼?男子心如灌鉛,懷著一絲不甘,漫無目的地在市鎮裡遊蕩,期盼著那份渺茫而突然的相遇。

就在默默前行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一條幽靜的小巷,別處都是人聲鼎沸,這裡卻空無一人。男子心念一動,抬起腳步慢慢走進去。

小巷悠長而安靜,曲曲折折通向郊外。順著矮牆一步一步走過去,路上盡是攀附在牆磚上的青苔野花,在夜幕下顯得尤其可愛。雜生的花葉上殘留著點點清霜,在漫天的煙花裡映出閃閃的光亮。

拐了幾個來回,巷子盡頭出現了一條蜿蜒的小溪,小溪之上有一座木橋,而木橋上站著的,正是追尋已久的青色身影!就是她!男子的心一陣跳動,急匆匆地奔過去。尋覓了多少地方都不曾遇見,卻終於在這燈火蕭索的地方找到了她,這一路的苦心,總算有了結果。

走到木橋前,那一抹身影轉過來,清秀的臉龐上浮出笑意。

女子伸出手去,朱唇輕啟:“你來了。”

期盼後得來的問候,雖然簡單,卻勝過千言萬語。

男子快步上前,拉著女子的手,道:“終於找到你了。”

四目相對,濃濃秋波無限意,盈盈比翼玲瓏心。男子將女子擁入懷中,兩人靜靜感受那份溫存。天地間的情意,不在別處,全在這木橋之上了。

夜幕如黛,抹成萬里碧海,其中閃閃點點,除卻揮之即散的煙花,便是浩瀚的繁星了。

“你看空中那些璀璨的星辰,看起來散落在各處,實際上卻始終簇擁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分開,多好。”女子指著星空,若有所思道,“茫茫星海里,我是哪顆星辰?而你,又是哪一顆呢?”

男子撫摸著女子的臉頰,輕輕道:“浩瀚的夜空中,雖然有千萬顆繁星,都不及你我情意相通。無論相隔多遠,無論是否耀眼,你我都是彼此最恆久的星辰。”

遠處繁華依舊,但那繁華屬於另一個世界。彼處喧囂的世界裝點了此處清冷的木橋,也輝映著木橋之上的幽思和深情。世間縱有風情萬種,卻唯有此間最濃。

人間百態,可窺浩瀚宇宙;星辰千變,恰似浮幻紅塵。

小鎮旁是萬仞之高的丹涯山,風雲飄卷的山巔之上,正有兩人注視著山下的熱鬧。一女子白衣輕衫,髮髻上嵌著一根簪子,穩坐在山石之上;一男子身穿繡著鱗紋的氅衣,揹著一卷畫軸,袖手立在一旁。這是丹涯山上盤木洞中兩位修行高深的仙人,女子是師姐,叫做韓陌英;男子是師弟,叫做屠離休。

韓陌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山下,良久,問道:“師弟,你入門多久了?”山風掠過韓陌英的臉龐,吹起她額前的幾縷秀髮。青絲飄灑之間,閃過她泉水一般的眼眸。

屠離休聽見師姐發問,立刻應答:“三百年。”

“三百年了。”韓陌英輕輕嘆口氣,“你看山下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人間在慶祝上元佳節。三百年來,年年如此。”

屠離休點點頭:“凡人注重人情世故,每年相聚,總會弄出一些與眾不同的繁華。”

“每到這個日子,我都喜歡坐在這裡看看他們。千百年世事變遷,這些燈火有時候在河西亮起,有時候在河東亮起,有時候璀璨,有時候蕭索,可無論如何,每年都會如約而至。”韓陌英用手拂過自己額前的散發,“師弟,你去過那個集鎮麼?”

“從來沒有,只是在山上遠遠地觀看燈火。師姐,你不是曾經去過麼?”

“是的。在你未上山前,我曾經隨著師兄一起去遊玩過。”

“那裡是什麼樣子?”

“熱鬧的街巷,熙攘的人群,那是凡人們相逢團圓的時刻,和山上的冷清安靜完全不同。”韓陌英忽然露出哀傷的神色,“上元佳節每年如期而至,可三位師兄卻很久沒和我們重逢了。”

話說到這裡,屠離休也一臉悽然。

屠離休上山之前,丹涯山盤木洞神霄大師收有四位弟子。

大弟子李驥入門最早,修為最高,但是千年前,在與邪魔的一場大戰中力竭而死。其肉身焚滅,唯獨留下一絲殘魂,被神霄大師收在長明燈內。

二弟子澹臺明滅未上山前曾有一位妻子,夫妻恩愛。但其妻不幸染上重病,臥床百天之後,嘔血數升而亡。適逢神霄大師雲遊路過,感念澹臺明滅喪妻之苦,便收其入門,傳其大道。數百年後,澹臺明滅奉師命除魔。邪魔敗亡之時,吐血而死,其死狀之慘烈,勾起了澹臺明滅的慘痛回憶。澹臺明滅舊痛復發,以致瘋魔。幸得神霄大師及時趕到,收其魔心。但澹臺明滅修行已亂,難以自控,神霄大師不得已廢其仙術,將其置於丹涯山中一棵萬年銀杏樹之內,以求導正其修為。

三弟子千明樅,在屠離休上山前便離開丹涯山獨自修行,不知所蹤。

四弟子便是韓陌英,也是神霄大師最喜愛的弟子。

爾後數百年,神霄大師再收屠離休,便是第五個弟子。屠離休上山後不久,神霄大師便去溪林山編修道藏,自此未歸。屠離休便一直隨韓陌英修行,其實也將其視作授業恩師。

數百年來,丹涯山就只有韓陌英與屠離休兩人持守山門。

此刻,韓陌英說起三位師兄的事,屠離休也有些感傷。三位師兄裡,唯有二師兄澹臺明滅在古樹內修行,屠離休偶爾前去探望,能見其面,而其餘兩位師兄,則從未見過。屠離休每每看到二師兄形神枯索,便心生哀憐,更對兩位從未謀面的師兄生出許多感嘆。

此刻,屠離休雖然也很心酸,但知道於事無補,便勸解韓陌英道:“師姐不必如此傷感,三位師兄洞悟非凡,雖然眼前有些苦難,日後定能覓得大道。”

“但願如此吧。”韓陌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又道,“休兒,數日前,我接到師尊的訊息,讓我到溪林山協助她編修道藏。我準備這幾日就出發,我走後,丹涯山就靠你持守了。一切大小事務,都由你安排,若有難處,可到溪林山找我。”

“休兒記下了,一定看守好門戶,等師尊和你歸來。”屠離休點點頭,又問,“編修道藏的事情,我知道的並不多。師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修行較淺,對此事知之甚少,今天正好給你講一講。”韓陌英娓娓說來,“仙家修行大道,傳承已久。各仙家源遠流長,各有千秋。一直以來,各門各宗對自家的道法都視若珍寶,從不輕易外傳。數千年前,有一個實力強勁的邪魔向仙道挑戰,各仙宗傾盡全力才將其擊敗。可是經此一役,天下仙宗十喪六七,無數仙家經典毀於一旦,許多道法也就此失傳。”

屠離休聞言,臉上現出一絲絲惋惜來。

“後來,諸位宗師商議,將各仙宗的道法精要記錄下來,存於一處。一來,避免重蹈散失經典的覆轍;二來,各仙宗也可以藉機會彼此切磋,提升境界。溪林山三秋浦的抱一大仙修為深廣,德高望重,於是各仙宗將自家道法精要編修成冊,存於三秋浦。此後每九百年,眾仙長齊聚溪林山,將道藏增刪一次,去蕪存菁。這便是編修道藏的來龍去脈了。”

屠離休問:“在我看來,編修道藏也不過就是謄抄書目而已,為何師尊去了這麼久還沒結束?”

“仙家道法精深廣博,涉及有典籍、秘術、功法、術數、丹藥、醫論、科儀、符籙、卜問等等諸多功課,而各仙宗又有不同,想要全部編修成冊,豈是那麼容易?因此,每次編修都要耗費整整三百年的時光。”韓陌英說到這裡,嘆口氣道,“只是沒想到這一次,三百年之期將近了,卻仍未編修完成。”

屠離休奇道:“眾仙長修為深厚,難道還能遇到什麼難解之處麼?”

“此次編修道藏過程中,眾仙長髮現術數不能相合,仙法不能圓融,總是出現各種牴牾。抱一大仙和眾仙長商議,認為是各家仙法在傳承時出現謬誤,因此要重新梳理各家典籍。這事耗時耗力,僅憑各仙長根本無力完成,因此都呼喚弟子前去相助。”

屠離休點點頭,道:“師姐早去早回,宗門內凡事有我,不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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