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心怦怦直跳,喬太太辦起事來倒是雷厲風行。
那人把東西交給聞亭麗後,一刻也沒耽誤,轉身就走了。
“小橘子。”聞德生在病房裡虛弱地抬頭張望,“是不是警察來了?”
“不是,是學校的一位先生來找我,我要轉到務實女子中學去了,您看。”
聞德生非但不喜,反而大驚:“怎會突然要轉學?是不是學校有人欺負你了?”
“才不是,學校看我成績好,主動推薦我去的。”
周嫂在邊上想了半晌,高興地一拍手:“呀,我知道這學校,前些日子大小姐跟她同學說過一回,說這學校是是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學呢。”
“爹,您聽見了嗎?連周嫂都曉得這學校好,真要有人欺負我,我還能轉到這樣的好學校去?”
聞德生神色稍霽,努力就著聞亭麗的手細看那錄取書,忽然瞥見底下的租約合同,忙問:“這又是什麼?”
“噢,我找到新房子了。您還記得我們學校有位熱心腸的黃老師吧,她聽說我們的房子租約到期了,便主動幫我聯絡了一位最朋友,如今租約已經簽好了,往後不用再操心房子的事了。”
不等父親細看底下房東和租客的署名,她搶先把合同收起來。聞德生仍是滿臉狐疑,就聽走廊上傳來女孩們的說話聲:“請問聞德生先生住在哪間病房?”
聞亭麗趕忙出去,卻是黃雲帶著同學們來了,她胸口一熱:“黃老師、其珍、艾莎,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來探望令尊,他老人家好些了嗎?”
“好些了。”
幾人一看聞德生便知不好,無論是那灰暗的面色,還是那腫脹的軀殼,都透著生命力枯竭的跡象,她們竭力寬慰幾句,又將帶來的水果等物放下。
黃雲悄悄把聞亭麗拉到一邊:“你父親他……”
聞亭麗垂下腦袋,黃雲澀然拍拍聞亭麗的肩膀:“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告訴老師。”
聞亭麗感激地點點頭。
“對了,聽說學校把你的學籍轉到務實去了?”
聞亭麗給黃雲看自己的轉學接納書。
“這樣再好不過了。”黃雲大喜過望,隨即恨聲說,“可惜老師從頭到尾沒能幫上什麼忙。”
“快別這樣說!昨日您為了我的事可是在學校奔走了一整天!我真慶幸遇到您這樣富有正義感的老師。”
黃雲苦笑:“學生在學校遇到了不公平的事,做先生的本就該為學生極力爭取。還好事情已經解決了,不然我也會憤而辭職。對了,你這幾天沒來上課,可千萬別落下功課,我讓她們把筆記給你帶來了。”
劉其珍和陳艾莎將一疊厚厚的本子交給聞亭麗,兩個人什麼也沒說,可是這份樸素的真情還是觸動了聞亭麗的心絃,她一時不知說什麼,撫摸著筆記的封皮,喃喃說:“謝謝你們。”
劉其珍忙說:“瞧你,我們可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互幫互助的。等你去務實報道了,我們和寶心還要去找你玩呢。”
“你們見到寶心了?”
“沒見到,她被她母親關在家裡了,據說直到她哥哥的婚禮結束之前,家裡人都不會放她出來。對了,前幾日寶心在電話裡向我們打聽過你,她非常擔心你的處境——亭麗,你沒誤會寶心吧?喬家的長輩有多強勢你是知道的,寶心也是沒辦法,她說她一從家裡出來就去找你。”
聞亭麗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怪過寶心,不過我想,今後喬太太絕對不會允許她再來找我的。回頭你們要是能聯絡上寶心,代我對她說一句,我很感謝她對我的關心。”
直到一行人告辭離去,聞亭麗仍抱著那摞筆記在醫院門口發呆,一回到病房,她便爭分奪秒謄抄筆記。
在秀德唸書期間,她因為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各類話劇演出的緣故,英文成績一直很不錯,但國文和數學最多算中下等,眼下離聯考只有兩個多月了,她必須全力以赴才有機會考進大學。
小桃子早在周嫂懷裡睡著了,聞德生床上昏昏沉沉盹著,周嫂平日比誰都嘮叨,但直覺告訴她這會兒絕不宜打攪聞亭麗,一時之間,病房裡只能聽見聞亭麗揮動鋼筆在紙上唰唰唰寫字的聲音。
認認真真溫了兩個鐘頭的書,聞亭麗感到空前踏實,不一會湯普生帶著護士過來給父親換藥,原本安靜的病房一下變得亂哄哄的,聞亭麗索性將筆記塞回書包裡:“要不我先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再過兩天就要搬新家了,別到時候弄得手忙腳亂的,順便給你們買點吃的回來。”
一出來,聞亭麗就在醫院大門口看到一輛黑色洋車。
這輛車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陌生,上回她扎邱凌雲的汽車輪胎時,恰是這輛車從自己身畔擦過,當時她就覺得車上的人聲音有點耳熟,現在全想起來了,那應該就是鄧院長口中的孟麒光,她在喬家跟他打過照面。
假如真是這位孟先生幫忙墊付的住院費,怎麼也得當面跟人家說一句謝謝,說來也巧,那車一到她身邊就停了下來,忙要上前,路邊卻跑來十幾個白龍幫的人,呼啦啦圍上去,“孟先生”長“孟先生”短的。
聞亭麗最怕跟白龍幫的人攪在一起,當即閃到一邊,剛好電車來了,忙不迭就上了車。
電車一啟動,就聽窗戶外頭有人喊“聞小姐”,她只當自己聽錯了,可外頭緊接著又喊一聲,忙要往外看,無奈車裡太擠,想要挪動一步都極難,只得帶著一肚子疑問回了家。
下車走到衖堂口,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一回頭,就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穿黑短褂的漢子,對方顯然也沒打算遮掩,她一停腳,他們也也大剌剌停下來站在路邊的樹下,邊抽菸邊睨視著聞亭麗。
聞亭麗第一反應是吃驚,再看便覺得這兩個人有點眼熟,是了,上次她在喬太太身邊見過這兩個人,莫不是喬太太派他們來監視她搬家的?
她冷笑,在喬杏初舉辦婚禮期間,自己大約是甩不掉這些尾巴了。她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自尋煩惱,既然甩不掉,不如索性把他們當作自己的保鏢來看,這一想,她便繼續哼著小曲進了衖堂。
那兩個人嘴裡的煙差點驚得掉下來,這小姑娘真是奇了,換作別人,多半會嚇得慌手慌腳的,她怎麼還笑嘻嘻的。
正值晚飯時分,衖堂裡家家戶戶都在廚房裡做菜,耳邊充斥著鍋鏟聲和說笑聲,聞亭麗徑直走到自家大門,又穿過天井進屋,地上還殘留著那晚打架的痕跡,桌子板凳散落一地。
聞亭麗隨手撿起一把掃帚收拾起來,偏在這時,巷子裡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直奔她家而來。
聞亭麗正納悶是誰,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氣勢洶洶推門而入:“聞亭麗!我就知道你躲回家來了!”
聞亭麗的詫異瞬間變成了惱怒:“儂則癟三居然還敢來!”
“我怎麼不敢來?”邱凌雲的惱怒一點兒也不比聞亭麗少,“我問你,你是不是在喬太太面前亂嚼舌根了?大寶洋行的東家無緣無故把我爹開除了!我爹一貫最討陳東家的歡心,要不是有人說了他壞話,老東家絕不可能突然把我爹攆走。”
聞亭麗愣了愣,隨即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真的嗎?竟有這樣的現世報?!”
她那番挑撥居然起了作用,喬家人聽說邱大鵬正四處散播他們的私隱,果然一出手就是狠招。
邱凌雲愈加惱羞成怒:“你還好意思笑?我爹堂堂大寶洋行的經理,就這樣被人不明不白攆出來,往後還怎麼在這個行當混?你這分明是要斷絕我們邱家的財路!你也太下作了!”
聞亭麗啐道:“你也配提‘下作’二字?這世上最下作的事都被你們這對父子做盡了!我問你,你爹欠我爹的命什麼時候還?!”
邱凌雲一噎:“什麼命不命的?你少來!你爹又沒死,再說我們又不是不賠住院費,我只問你!就算你恨我爹打傷了你爹,也不用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吧?”
“絕?”聞亭麗抄起掃帚就將他往外趕,“我把你爹那隻老宗桑直接扔到黃浦江裡才叫絕!你爹但凡還有一點做人的良知,就該趁早到巡捕房自首,該監禁監禁,該抵命抵命!否則一切免談,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邱凌雲抱著腦袋連退好幾步,眼看要被搡出大門,急忙用雙手撐住兩邊的門扇:“你別不講道理,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好心帶著賀禮上門求親,誰知你爹不識好歹,不然後面也不會打起來。”
聞亭麗啐道:“你們敗壞完我孃的名聲,還想算計我做你們邱家的兒媳,我爹不罵死你們才怪!世上怎會有你們這樣骯髒的父子,快滾啊,別再讓我看到你!”
正要關門,邱凌雲忽然重新硬擠進來,一把將聞亭麗圈在自己懷裡,另一隻手搶先在身後把門關上。
聞亭麗大吃一驚,照著他的臉就抓下去:“你要幹什麼?王八蛋!快放手!當心我咬死你。”
“你咬吧。”邱凌雲硬生生捱了她好幾下,繼續使出渾身解數壓制聞亭麗,眼睛灼灼地盯著她的臉,“隨便你咬,我早就想讓你咬我了。”
聞亭麗心通通狂跳,扯著嗓子對外面大喊起來:“救命啊!快來人!”
一邊喊,一邊沒頭沒腦朝邱凌雲臉上身上一通亂抓,同時厲聲喊道,“我知道你們在外面,快進來幫幫我!喬太太只是要你們負責盯著我,沒說過讓你們見死不救。”
喊了兩聲,外面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可見那兩個人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觀了。也對,喬老爺和喬太太正嫌她礙事,自然巴不得她被邱凌雲糟蹋。
聞亭麗心中暗恨,邱凌雲卻益發得意,一徑抱著她要上樓,可他力氣再大,也敵不過一條活魚般的聞亭麗,眨眼工夫,臉上和脖子上就被重重抓了好幾下,他招架不住,索性將她強行放到一旁的桌子,扣住聞亭麗的手腕子,將她兩隻胳膊高舉到腦袋兩旁,然後他壓上去,像欣賞珍寶一般打量聞亭麗的臉。
“別這樣討厭我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不知道你跟姓喬的好的那一陣,我連飯都吃不下,每天腦子裡想的都是你,亭麗,只要你肯嫁我,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話未說完,聞亭麗便屈膝對著他的□□重重來了一下。
邱凌雲猝不及防,一下子痛得腰都直不起來,聞亭麗趁機從桌子上跳下來,回身對著他的屁股再狠踢一腳:“去死吧!”
說話間,拔腿就朝外跑,邊跑邊喊:“劉嬸,周叔叔,快救我!”
邱凌雲橫了心要把生米煮成熟飯,忍痛追上來:“你要死啊,用這麼大的力氣踢我,我告訴你,我家阿彪就在外頭,你逃不掉的,你那幫鄰居又窮又怕事,還指望他們能幫你?笑話!再說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好好疼你一回。”
他個頭比聞亭麗要高得多,三兩步就追了上來,強行箍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起來起來往後頭帶,聞亭麗兩腳亂踢,說時遲那時快,聞家的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有幾個人飛快闖進來了,其中兩個不容分說將邱凌拖到旁邊,揮拳朝他的面門打去。
一拳、兩拳、三拳……
聲聲慘叫聲中,聞亭麗一溜煙跑到大門外,原來闖進屋子的人一共有三個,動手的卻只有兩個。
沒動手的那名男子兩手插著褲兜,風度翩翩,相貌英俊,竟是上次在喬家見過的孟麒光。
他睨著地上的邱凌雲,面色十分冷淡。
大約是察覺到了聞亭麗打量自己的目光,他說:“聞小姐別誤會,剛才我去慈心醫院探望一個朋友,湊巧在醫院門口看到有人在跟蹤你,本想提醒一句,不料聞小姐跑得飛快,我想著你既是杏初的朋友,總該過來瞧瞧怎麼回事,沒想到這麼巧撞見這癟三在這裡行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