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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霍事

正陷入波譎的不止是西河,朝堂之上同樣暗流湧動。

中平五年初,已故太傅陳藩之子陳逸拜訪冀州刺史王芬。

按理說陳逸身為“三君”之子,歷經兩次黨錮,本應受其父株連至死。但得幸為銍縣令朱震所匿,朱震成君子之義,為宦官嚴刑拷打仍守信而死,方才令陳逸隱匿近二十載。直至中平元年天子解除黨錮,他才重新改回姓名,被朝廷起用為議郎,又於今歲外任為魯國相。

外任之前,他因王芬對他有大恩,特地繞路前來鄴城拜見。王芬身為黨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也。所以陳逸隱居多年,吃穿用度多賴王芬接濟,因此複用後他常對同僚言說:“王公德堪太公,志比百里,斟酌損益,彷彿管子。”

兩人相見時,恰逢方士襄楷同來。襄楷乃平原隰陰人,桓帝之時他便以好學博古、通曉天文陰陽聞名,後又屢次上疏規勸桓帝,因而被陳藩所賞識。世殊時異,三人重逢一處,距上次聚會相隔堪堪二十載,不由得不唏噓萬分。

於是宴飲直至凌晨子時。王芬素好望氣之術,又想起當今天子治下弊病叢生,此時喝得酒酣一時興起,脫下木屐高舉酒盞醉步至襄楷面前,細問他宦官尚有多少氣數。

襄楷也喝得醉了,他滿口應下,開啟房門,徑直躺倒在行廊中,仰望浩瀚的夜幕星文,他辨析著真義,悠悠開口吟誦道: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襄楷唸完此句,當即臉色大變,起身坐視天文,反覆揣摩,方才緩緩念出下句: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陳逸王芬在一旁側耳聆聽,剷除宦官的豪情也激盪而出,此言乃是《大雅·大明》之句,意為“上蒼昭昭,天命已屬文王。”當今之世,文王之意為何?

只是此刻,襄楷神色愈發糾然,他斟酌良久,還是解讀說道:“天監有周,昭假於下。保茲天子,生仲山甫。”

此言乃是更進一步,肯定天命更替,已屬周室,將有賢人輔佐,保佑天子成就大業。陳逸與王芬不由心念一處,同時想到前漢中宗當年言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當年六七之厄被前漢哀帝誤以為應在他身,方士甘忠可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十二卷,入宮言說哀帝: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來傳經於他,命漢家改元變號,重受天命。哀帝信以為真,便改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年,改帝號為陳聖劉太平皇帝。

此行當然無濟於事,可王莽篡逆後,光武橫空出世,中興大漢,反而使“再受命”之言廣為流傳,民間愈發篤信“代漢者當塗高”的讖言。

此時念起此事,陳藩心中一動,對二人說道:“前漢共歷十六帝,而中祖中興以來至今上,又歷十二帝,而六七四十二之數,當合為二十九,漢祚豈非將終耶?”

王芬卻搖首不贊同,進一步說道:“非也,漢祚綿延,豈無更始之功?依我之見,漢祚已歷二十九帝,天子昏聵,民生凋敝,若是塗高代漢,誰能否之?”

襄楷也是搖首,但他喟嘆的卻與兩人不同:“怪哉?怪哉!天象叵測,此景乃我生平僅見,東帷呈天監有周之象,西帷卻乃保茲天子之象,東西並立,互不相讓。何以釋之?何以釋之?”

這與兩人所想不同,神氣為之一喪,不過聽聞襄楷接著說道:“兩位毋憂,我觀紫薇回寰,角宿掃尾,正可答王兄之問:宦官氣數已盡!黃門、常侍將不日族滅於天下!”

陳逸聽聞喜形於色,竟無意間被席案所絆倒。王芬也頓時為之抖擻,在房內徘徊片刻,當即慷慨說道:“如若真是如此,我王芬噹噹仁不讓,為天下蒼生除此大害!”

於是王芬當即聯絡許攸,希冀其於雒陽轉告袁紹,自己將為天下蒼生而行伊霍之舉,不久袁紹傳信回覆說道:“公自為之,若有所求,紹敢不盡心竭力!”

王芬由是心定,便請陳逸聯絡徐州刺史陶謙、廣陵太守張超,襄楷聯絡平原名士華歆、陶丘洪,又遣許攸與沛國名士周旌聯絡冀州豪傑,自己則廣書謀劃於曹操、陳溫、蓋勳等清流中堅。

只是除去冀州豪傑外,其餘黨人對此都持作壁上觀狀。既不前來與其謀劃,也不持書上報天子,曹操甚至還寫來一副信,情深意切勸王芬就此收手。王芬對此頗感無奈,廢立之事不是請客吃飯,豈能說幹就幹說停就停?

至九月時,天子忽於夢中與桓帝相見,桓帝對天子怒斥說:“宋皇后有何罪過,而聽用邪孽,使絕其命?勃海王悝既已自貶,又受誅斃。今宋氏及悝自訴於天,上帝震怒,罪在難救。”

宋皇后為天子前廢后,亦是因常侍王甫讒言之故,並無罪過,便被天子打入冷宮憂鬱而死。勃海王劉悝乃是桓帝親弟,也因結惡王甫而被段熲所誣殺。

天子醒來,夢中桓帝場景話語歷歷在目,便又召見羽林左監許永,問道:“這夢是兇是吉?”

許永回答說:“宋皇后親與陛下共承宗廟,母臨萬國,歷年已久,海內蒙化,過惡無聞。而陛下虛聽讒妒之說,以致無辜之罪,身嬰極誅,禍及家族,天下臣妾,鹹為怨痛。勃海王悝,桓帝母弟也。處國奉藩,未嘗有過。陛下曾不證審,遂伏其辜。

當年晉侯誤斷冤獄,也如陛下般夢見厲鬼被髮屬地而來。可見天道明察,鬼神難誣。陛下宜並即刻改葬,以安冤魂。反宋後之徙家,復勃海之先封,以彌補自己的過失。”

天子不能所用,但又惘然有所失。王芬重金買通宮女,在天子寢宮附近唱民謠道: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天子聽聞有所感,便召見歌女問道:“汝因何而歌?”歌女惶恐答說:“入宮以來,三歲離家,不見父母,心有所感,故而歌之。”說罷以袖捂面,淚流不止。

天子也心懷憂傷,他對常侍張讓說:“我離河間家中二十餘載,往年牽黃於野,逐雁於林,頗為之喜樂,不知如今林野安在?”於是賞賜歌女三金,又稟告董太后,召來獨女萬年公主,於內朝知會三公,不日將北巡河間國舊宅。

袁紹連夜將訊息告知王芬,王芬便上奏道:“黑山賊軍屢掠百姓,濫殺積山,賊首張燕更以不臣之心,行叛逆之舉。朝廷以其勢大不可驟制,遂委其以中郎將之任,然皇恩天德,當正天下之順逆,白四海之忠孝,不宜因窘缺勤,縱惡自生。臣不度德量力,偶有薄名於海內,身負昭天子明德之責,故願整眾備材,逐亡掃北,清河北九千里之地!”

天子應允。九月十二,天子出雒陽,夜宿首陽山,次日當於孟津過河水。

不料是夜時,天子登山望天。遙望河北,但見一道赤光從北方天跡升起,劃分天地東西,隔斷星漢,經三刻而消。天子以為這是上蒼的徵兆,便又召來韓說,問以天象何解。

韓說解說道:“赤氣沖霄,當是離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之卦。由是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即當遏惡揚善,可知氣從北生,惡從北來。陛下當大中而上下應之,則善惡自明。”

天子便順應天命,取消行程,次日起駕回宮。未久,天子又下命王芬冀州罷兵休憩,提拔其為司空加侍郎,入朝與天子議事。

王芬收到詔令後惶恐不安,只能按令解散部眾,正不知如何回朝間。袁紹又派長沙人吳臣前來與他私下會面。

吳臣勸說他道:“天子性情乖僻,喜怒無常,視臣子如仇讎,視常侍如恩養,不可以君待之。而今公之謀劃,事關天下,一朝暴現,則黨錮之事復現矣!若公知廉恥,念黎庶,當知決不可返京。如今天子多疾,何不掛印隱於東平家中,待新皇登基,大赦之後乃可無礙!”

王芬仔細思量片刻,唯有無奈應允,當即解下印綬掛於園中,聽從吳臣建議,輕騎簡從趁夜逃離鄴城。

待到九月二十三,吳臣風塵僕僕地趕回雒陽,直奔袁紹府內。袁紹正手持經書,口中吟誦不停,見他到來便放書問道:“王使君之事如何?”

吳臣安然回答:“王使君聽聞天子詔令,憂心如焚,便掛印辭官而去,兩日後,便在東阿自縊而死,跟隨他的三名侍從也是忠義之人,見主君自盡,當即自溺於河水,令人感懷不已。”

袁紹滿意頷首,只是想起此事前後,不由又拿起經書嘆道:“夏禹以來二千歲,臣子能行伊霍事者,至今亦不過伊霍二人耳,心憂天下而猝不能成者,時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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