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三月。
夜裡剛下過一場細雨,清晨時山巒間籠罩著一層薄霧,浩浩濛濛,如煙如露。
重綠掩映間,一條蜿蜒曲折的山徑若隱若現,盡頭處的山門不知是用什麼石料鑿刻而成,這道山門屹立在此,經歷數千年風雨,卻仍未留下分毫被歲月磋磨的痕跡。
上用劍鋒剜了兩個字——
昆吾。
劍入石深,劍鋒即成筆鋒,遒勁飛揚。
一名小道童正引著一行人腳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實在不巧,雲真人月餘前下山雲遊去了,眼下還未回來呢。”
“無妨。”對方笑答道,“我此次前來,只是閉關多年出關,恰逢貴派大比在即,早聽聞‘天下劍道出昆吾’,只是貴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總是錯過,無緣得見,如今正好趕上,所以也沒來得及遞拜貼,就帶著門下弟子們冒昧前來叨擾了。”
小道童聞言,心下微覺奇怪,畢竟誰都知道,這位沈宗主與他們雲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識千年。
修真之人無歲月,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實在談不上什麼“趕不上”。
只是,他不過是昆吾劍派知客峰的一個小小接引道童,雖然奇怪,也來不及想太多,只覺得這位沈宗主,待他一個道童尚且這般客氣親切,半點不見身為一宗之主的架子,當真叫人如沐春風,寥寥數語之下,便忍不住對他心生好感。
難怪雲真人那般脾性,卻獨獨與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劍派有護山大陣,是當年劍派盛極一時時,由聲名遠震宇內四合的“昆吾十七劍主”設下。
飛昇之下,無論修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無法御劍御器,騰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從這“問劍階”拾級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劍君,統統一視同仁。
劍修脾氣大抵如此,修界眾人也早已見怪不怪。
沈憶寒卻並不似看起來那般雲淡風輕,心情暢快。
他抬起頭看了看頭頂望不到邊的石階盡頭,心中有些著急:
也不知雲燃是不是已經在雲遊過程中,帶回那小兔崽子了?
無人知曉,沈宗主日前從閉關修行中醒來前,做了個夢。
這夢甚是古怪,甚是離奇,主角甚至並不是沈憶寒自己,而是與他相識千年的舊友——
隔壁昆吾劍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劍”之稱的無字劍尊,雲燃。
夢裡他那好友收了幾個徒兒,個個來頭都大的嚇死人:
什麼揹負血海深仇的天道寵兒,旁人幾輩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機緣,他喝水一般尋常的一個個撞上、什麼北境魔修大能奪舍重修的假身、還有看起來分明平平無奇,資質平庸,日後卻會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風、扮豬吃老虎的黑蓮花……
這些好徒兒,幾乎沒一個省油的燈,還有個共同點:
都對自己師尊心懷不軌。
天道寵兒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饞他好友的身子、黑蓮花愛而不得扭曲變態、因愛生恨……為了達成目的,他們不擇手段,花樣百出,最後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這夢的確稱得上離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訴沈憶寒,雲燃將來會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還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個……糾纏不休,他是決計不會信半個字的。
偏偏這夢醒後,妙音宗門中只有掌門才能得見,秘傳多年的靈寶——幻元靈璧寸寸碎成了齏粉。
沈憶寒自幼便知,這靈寶有通未來、窺天機的本事,雖然沈家人從未見過這寶物發揮作用,但還是老老實實的,一直將它供在只有掌門才能進入的靜室之中。
這寶物好生生的在靜室中待了數千年,如今卻這麼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憶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閉關修行,做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夢。
要讓他相信二者之間沒有關係,不太可能。
偏偏門規家訓寫的清楚明白,繼任掌門者,倘若從靈璧中窺得天機,不能對第二人提起半個字,否則身死魂消,不入輪迴。
沈憶寒當初從外祖手中接過宗主位置時,也是發過這誓的。
這個夢離奇至極,若說是“天機”,那天機也未免太惡趣味了些。
偏偏,他還無法對旁人提起這個夢的隻言片語。
……
小道童領著妙音宗一行人終於登完了問劍階,安置他們在客舍落腳。
沈憶寒仍未收到雲燃回給他的傳訊玉簡,越發懷疑那夢的內容是真的——
瀛洲賀氏遇上了滅門慘禍,只餘下一根獨苗被人追殺,恰被出門雲遊的雲燃撞上了。
當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門派林立,其中最聲名煊赫的,便是“兩姓三宗”。
瀛洲賀氏,正是“兩姓三宗”中的兩姓之一。
偌大一個世家,傳承數千年,子弟門生無數,如今卻說被滅族便被滅族了,那場面何等慘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兇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雲燃如果為了護著那個被追殺的孩子——
也就是沈憶寒夢中,他未來的大徒兒,無瑕分神,回應他的傳訊玉簡,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這幾日在趕來昆吾劍派的路上,沈憶寒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夢可能真的不止是一個荒誕離譜的夢。
如果連瀛洲賀氏這樣世家的覆滅,都能提前被自己因夢預知,那說他窺得了天機,似乎也沒什麼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將來真的會被幾個徒兒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為也大損?
沈憶寒與雲燃少年相識,雲燃如今的一身劍道修為,沒人比他更清楚得來何等不易,如果真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付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過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幾句,正要乘鶴離開知客峰,去知會掌門真人,有客到訪,卻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長留步。”
道童駐了足,扭過身來。
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葉眼,含珠唇,眉眼彷彿天生親和,未語先笑,雖然道童知道他已千歲有餘,並不比門中那些威壓極重的劍主們年輕,但看上去,沈宗主卻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模樣,他著一身雪青色衣衫,錦帶掐腰,身量挺拔修長,腰墜一塊脂白玉長生結,瞧著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個顏控,不免對他多幾分耐心。
“怎麼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參加貴派門內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謝小風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為難。
“這……我派只要年滿十六,拜入門內滿了五年的,都可以參加大比,我派弟子甚眾,眼下大比尚未開始,輪次尚未排好,晚輩也不曾聽過,有這麼一位謝師兄……”
道童正說著,見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見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給自己攬了差事道:“……不過,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尋這位謝師兄,晚輩可以替宗主去打聽打聽,只是要請您稍待幾日。”
沈憶寒臉上雲銷雨霽,一派春風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煩了。”
等道童離去,旁邊才有個憊懶的青年聲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連塊靈石也不給,忒也摳門。”
沈憶寒義正辭嚴道:“師弟說笑了,這位小道長一看便是志趣高遠之人,哪裡在意一兩塊靈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現下也到昆吾劍派了,你總能說了吧?你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一出關就要來看人家門派大比,咱們是樂修,跑大老遠,瞧一群劍修打來打去,有什麼意思?”
沈憶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總歸沒壞處,正好子徐也到了該離島遊歷的年歲了,此次昆吾劍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藉此機會,結識些同輩弟子。”
這話卻是對後面跟著他們師兄弟二人的一個杏衣少年說的。
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憶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圓臉杏目,稚嫩眉眼未脫天真。
燕子徐揹負一張古琴,聞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師尊。”
常歌笑道:“若要結識同輩弟子,咱們琴鷗島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師兄弟中人緣好得很,何必非要來同這些又臭又硬的劍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問的那謝什麼風又是誰,你要子徐結交的,可是這人,怎麼先前沒聽你提過?”
沈憶寒聞言,面上笑意稍淡——
謝小風,正是他夢中那個將來會拜入友人門下,奪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雲燃的原因也很簡單……
饞他身子。
沈憶寒正要回答,忽覺身上的傳訊玉簡微微顫了顫,當即取出來用靈識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雲遊,不知所蹤的好友終於回了話。
回的十分言簡意賅。
“稍待,即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