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部長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九筵仕女圖》的藝術價值。
如此專業的旁徵博引,是謝衍蒐集資料中的不曾達到的高度。
嫋嫋眼底含著瑩瑩之光,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喜悅,是有朋自遠方來、惺惺相惜的感懷,是穿越千年時光、不論古今達成的共識。
季先生,真古書畫大家。
她接著說道:“反觀《棲梧賦圖》,它更像是一個王朝沒落的輓歌。畫師傅閎之極近奢華之能事,以絢麗至極的筆觸,賦予棲梧宮這場大筵以繁華的外衣。面對著內憂外患,從前朝到後宮,上到國主、妃嬪,下到伶人、伎師、歌女,只願沉浸在歌舞昇平的假象中,但願長醉不復醒,自欺欺人而已。”
“這樣的畫作,這樣的立意,怎麼能和《九筵仕女圖》相提並論?”
“正是!”季部長恨不得與嫋嫋擊掌相和,這樣一番話,竟出自如此年輕女子之口,“我華國青年有見地啊。如果不是今天有正事,我們真該浮一大白,不醉不歸。”
“善院長、季部長,飲酒設宴機會有的是。”謝衍趁熱打鐵,拉近彼此的情感距離,“看得出來,您對《九筵仕女圖》推崇備至。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讓您二位目睹《九筵仕女圖》真跡,您最想做的是什麼?”
“真跡?”善院長與季部長相視一眼,他揉了下眼睛,恍然如夢一般,喃喃道:“怎麼可能呢?《九筵仕女圖》從金獅玫瑰王國失竊至今十一年了。民間倒是傳言紛紛,可從未見國寶真容。我多想,它能迴歸祖國懷抱,在華國的任一博物館都好。只要它回來,能展出,與我們華夏的子孫見面,就好!”
季部長拍了拍善院長的胳膊,仰頭看了看頭頂的藻井,待氣息沉穩了一些才道:“我比你更貪心一些。我希望先把名畫修好。金獅玫瑰那群狂妄自大的傢伙,居然把我們的國寶裁成了屏風,真是暴殄天物。修好後,我希望它能在咱們博物院展出,與《棲梧賦圖》並立雙姝。這對我們研究南黎歷史,也大有裨益。”
謝衍和嫋嫋步步為營,引導著這場談話,終於將話題引到了《九筵仕女圖》的修復上。至於將國寶捐贈予國,謝衍想都沒想過。
“我們,來之前看了,咱們博物院出品的《我為華夏修文物》,”因為過於激動,嫋嫋的話語都有些發顫,“看著那群懷著……滿腔熱愛的文物修復師,在枯燥的、漫長的歲月裡,耐得住寂寞,刀斧雕鑿,妙筆生花,讓一件又一件文物重獲新生,這讓我們……由衷的,發自肺腑的敬佩。”
工作桌底下,謝衍握住了嫋嫋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是安撫,也是平靜,慢慢來,距離成功更近了。
謝衍接著說,“以修復師的功力,倘若《九筵仕女圖》在手,想必也可恢復如初吧?”
這看似恭維,實則是試探。
不料,季部長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沉鬱黯淡起來。
這是一個極其悲傷的訊號。
他長長嘆了口氣,音調也低了兩分,“古書畫的修復,尤其像《九筵仕女圖》這樣的絹本,難度最大。其實,早在《九筵仕女圖》被金獅玫瑰人裁成屏風前……”
一聲咳嗽打斷了季部長的話。善院長似有難言之隱一般,“《九筵仕女圖》的修復工藝,失傳了。”
失傳了?
這個反轉讓嫋嫋臉色一白,手指下意識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白色痕跡。明明他們那麼接近希望了!“怎麼會?我看片子裡,有古畫修復啊,那麼破損的畫,都能恢復光彩,為何《九筵仕女圖》就不可以呢?”
善院長和季部長也很奇怪,為什麼這兩個年輕人,提到《九筵仕女圖》就這麼激動,好像那遠在天邊的畫,就在他們手中似的。
“當初,金獅玫瑰王國,曾向華國發出邀請,希望我們能派出專業的修復師,修復他們博物館的華國文物。”
這件事情,在十多年前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
以華國為首的諸多文明古國,向金獅玫瑰王國發出自己強硬的聲音。
“既然你們沒有財力,也沒有能力維護這些文物,為何不將其歸還給所屬國?文物是世界的文物,不是強盜的文物。文物有自己的祖國,有自己的歸屬,它們顛沛流離夠久了,它們本不應該遭受這樣悲慘的待遇。它們,應該回歸自己的故鄉。”
甚至有的國家,組織隊伍走上了街頭,揚起條幅,舉起母國的國旗,聲討金獅玫瑰王國。
但金獅玫瑰王國頂著各國輿論的壓力,終究沒有歸還文物。
因為一旦撕開這個口子,金獅玫瑰王國的博物館,將被徹底搬空。說是十館九空也不為過,金獅玫瑰王國承受不起這樣的結果。
華國,沒有派出聲援的修復師。
在那之後,金獅玫瑰王國聽從了小鳥國的建議,將《九筵仕女圖》裁成了四塊屏風。
說到這兒,季部長雙手插進了零落的頭髮裡,那裡的白絲,愈發的晃眼。
“所以,當時華國沒有派出修復師,是因為我們自己也修復不了嗎?”謝衍問出了這個最大的疑問,此刻他的心裡,涼意一片。“那麼,我們的古畫是如何修復的,《棲梧賦圖》又是如何保養的?”
回答他的是善院長,“古畫的修復,週期很長。我們創下的最高紀錄是,一幅宋朝摹本,修復了十八年,每天的進展就是兩三厘米。絹本修復工藝,比那個摹本還要難上加難。”
“至於《棲梧賦圖》,它很幸運,沒有經歷戰火的洗禮,歷來被藏家儲存得極好。捐歸博物院後,我們也只是定期小小維護一下就好了。”
這一刻,謝衍明白了,文物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在經年累月的時間沖刷下,文物一點點風化、殘破,也需要點點滴滴的時間,磨合治癒。
可是他等不了十八年啊,況且還不對路。
“這麼說來,偌大的華國,沒有人可以修復絹本古畫了嗎?”嫋嫋揉了揉眉心,頭痛欲裂。
“也許,別的博物館有這類人才儲備。又也許,高手,在民間。”季部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