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巍峨高大,位於渭水北岸,乃是秦都咸陽修築最早的宮殿。
哪怕自商鞅建咸陽,已過去了一百多年,歷代秦王在渭南修建了章臺、甘泉宮等殿宇樓臺,但依舊無法撼動咸陽宮在秦國政治上的重要位置。
如今,秦帝國正式建立之後的第一場大朝會,便是在咸陽宮舉行。
趙佗和涉間乘坐的馬車抵達宮城外,兩人身著黑色朝服,手持玉圭,下車之後,便邁步進入宮城。
今日的大朝會很重要,故而群臣都來的早,全都候在殿外等待。
殿外、廊間更是站滿了全副武裝的郎衛武士,空氣中瀰漫著肅然之氣。
數百公卿臣僚聚在一起,若是仔細觀察,能從他們的站位看出一些微妙之處。
趙佗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便看到了左丞相王綰的身影。
這位正值壯年的王丞相,此刻正被一大群人簇擁在一起。
其中有趙佗昨晚見過的周青臣、淳于越、漆雕畢等人,也有許多不認識的,看他們的打扮,也大都是博士身份。
博士掌通古今,預備皇帝詢問,同時也有參議之權,故而可以上朝參政。
除了這些博士外,趙佗還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
從代地回來,曾擔任過他副將的楊原,辛氏的老將辛勝,甚至還有那個性格魯莽直率的羌瘣等等。
他們雖未說話,但看其站位,也是離王綰頗近。
趙佗想到昨晚王綰為了拉他下水時說的那些話,他說辛氏、楊氏、司馬氏等等將門都對他們的提議稱讚。
看來一旦開啟分封之議,這些人定然會出聲支援。
“利益動人心啊,只要分封制度重啟,除了諸位公子之外,他們這些將門是最有可能裂土封君的,自是要全力支援。如此一來,他們和我的立場倒是相反了。”
趙佗心中暗歎一聲。
好在時間沒過多久,殿內的讚歌演奏完畢。
隨著謁者呼喚,群臣便按著順序,進入殿中,各按爵位官職排列。
待眾人站畢之後,趙佗將目光悄悄看向身側王賁和蒙武,只見這兩人面色沉穩,趙佗琢磨著以他們兩人的性格,縱使心中贊成分封,估計也不會開口。
趙佗的目光又瞥向對面諸卿中的李斯。
按歷史來看,這位廷尉應是他的盟友了。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就在趙佗看著李斯的時候,李斯也突然側首望來。
四目相對。
趙佗心中怦然一跳,因為他看到李斯對他露出一個飽含深意的笑容。
“他這笑是什麼意思?”
趙佗心中嘀咕,臉上也擠出一個笑容回給李斯。
就在這時,殿門外有謁者宣告皇帝駕臨的聲音。
趙佗立刻面容肅然,與群臣垂首相拜。
“黑色的皇帝,還挺帥。”
趙佗偷眼打量。
只見秦始皇的腦袋上,戴的不再是懸垂珠旈的冠冕,身上穿的也不是昔日的華麗帝服。
那些東西已經被他廢除了。
為了呼應陰陽家們推演出的秦朝水德天命。
秦始皇在廢除冕服之後,弄出了從上到下一身黑,名為“袀玄”的黑色禮服,同時腦袋上戴的也是其形如山,正面直豎的通天冠。
威嚴剛毅的面容,配上純黑的衣服,再加上負在身上的帝王之劍。
這樣的裝扮是趙佗從來沒有見過的,陡然一見,頗為驚豔。
“拜見陛下!”
“陛下萬年!”
趙佗跟著群臣下拜山呼,稱呼也從昔日大王,變為了更加高貴的陛下二字。
秦始皇高坐帝榻之上,目光看了一眼殿中全身著純黑朝服的公卿臣僚向他跪拜叩首,頗感滿意。
他喜歡黑。
大家都穿黑衣服,看起來可真是賞心悅目。
不過當他的目光從群臣的黑衣上掠過,掃視眾臣的臉龐時,心中卻有些不太滿意。
帝國新建,皇帝登位,自是當革舊迎新。
帝位名號,服飾車輿等等全都有所增益改變,反而是殿中群臣尚沒有變動。
“待到事情定下,也該換一些人出去,再讓一些人任職,發揮他的才能了。”
秦始皇目光落到殿中最為年輕的那張臉上,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不過此時尚未到時候,秦始皇面色平靜,正式開始帝國建立後的第一場大朝會。
他先問了去歲擴收的那批學室子弟的情況,又轉而詢問齊地的遷徙之事。
此事歸邦尉府管,王賁立刻開口,將屠睢遷徙田氏宗族的情況奏稟皇帝。
秦始皇聽完,微微頷首:“屠將軍做的不錯,齊地僻遠,此番遷徙田氏宗族之事,當以穩妥為上。待到他將田氏之人和魏、韓宗室遷入關中後,再慢慢動燕、楚之宗族,如此數年之內,便可將六國宗室盡遷於關中之地,可讓六國再無復辟的機會。”
秦始皇此時覺得,趙佗提出的這遷徙之策確實妙哉。
遷徙六國宗族,不僅能消除他們在當地的影響力,增強秦帝國對諸侯故地的統治能力。同時這批貴族大多頗有資產財富,將他們遷入關中,還能大大增強人口,同時讓大量財富湧入關中之地,這還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就在他感覺心情舒暢之時。
殿中諸臣中,王綰見到事情此時正講到齊地之事,特別是皇帝提到一句“齊地僻遠”,不由眼前一亮,這可真是個好開頭。
他立刻站起來,高聲道:“臣王綰昧死啟奏陛下。臣認為遷徙六國宗族雖能防止諸侯復辟之危險,然不僅耗時日久,所耗軍力財力甚重、且縱使遷走六國宗族後,因楚越、燕遼、齊魯等地偏僻遙遠,我秦國新吏尚缺,怕是也難以統御。”
“縱使後面法吏增多,能分遣諸侯故地,然天下九州,風俗各異,民眾常習六國之法,今統御時日尚淺,恐怕難用同一法度而治理天下,此殊為不美。臣今有一策,可不耗費朝廷一兵一糧,便可使我大秦四方安定,再無動盪之危。”
王綰聲音高昂,此話一出,頓時響遍整個秦宮大殿。
群臣神態各異。
右丞相隗狀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也不看人。
站在殿尾的諸位儒家博士則是神色興奮,一個個躍躍欲試。
早被王綰說通的辛勝、楊原、羌瘣等高階武將,眼中閃光,頗有興奮之意。
就連趙佗也聽到站在他身側的蒙武、王賁等人呼吸變得粗重了不少。
分封一啟,對於他們這些武將好處最大,面對這種關鍵時刻,誰又能心如止水呢?
趙佗只見到殿中群臣中,唯有廷尉李斯面露冷笑。
“王綰到處邀人摻和,李斯果然早已收到訊息,等會兒他定然要開口反對。我當搶在他前面開口才是,否則要是李斯一個人就把這分封懟下去了,那我之前去過王綰府邸之事,可就真的難以洗清了。”
趙佗心中暗想,同時目光望向帝榻上的皇帝。
只見秦始皇的面容格外平靜,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用一種淡漠的話語說道:“哦?左丞相所言何策,可使我大秦四方安定啊?”
見皇帝並未生氣,反而耐心詢問。
王綰心中一喜,將早已在肚子裡打了很久的腹稿立刻稟上。
“臣所言之策,乃是效仿昔日三代之政,於僻遠之地行封建之事。”
王綰說到此處,深吸一口氣,高聲道:“今諸侯初破,燕遼、齊魯、楚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陛下封諸公子各為諸侯,輔以良相勇將,因地而制宜,為大秦鎮守邊荒,開拓疆土,如此則不耗陛下軍力,便可徹底平定天下,使我大秦能得萬世之國祚!此乃固我大秦社稷之法,唯上幸許!”
王綰的話說完後,殿中鴉雀無聲,只餘呼吸聲可聞。
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帝榻之上的皇帝。
他們想知道皇帝,到底同不同意。
然而秦始皇的面容很平靜,沒有回答,反而是目光掃視殿中,對群臣道:“諸卿可有所言?”
此話一出。
那些站在殿門附近,早已躍躍欲試的博士們忍不住了。
博士僕射周青臣率先附和道:“臣周青臣昧死奏於陛下。昔殷行分封,有六百年之社稷。周眾封建,則有八百年之天下。今陛下掃滅六國,君臨天下,秦之統繼於殷、周之統,自當行三代之事,此乃師古而長久之法也!”
“臣淳于越附議,今陛下平一宇內,天下疆土盡歸秦國,縱使三皇五帝亦不及陛下功績之萬一。然今陛下位居至尊,君臨四方,子弟卻為匹夫,宗室外無輔弼,若將來國有田常、六卿之臣,外無助力,何以相救哉?”
“不如遣諸公子、勳貴功臣為諸侯,如此封藩建衛,使得諸公子、功勳貴臣皆能有尺土之封,享富貴榮華。日後縱有國之變故,四方藩屬也有勤王護國之力!如此方能使得四方有治,萬民有歸!天下方能長久安定!”
淳于越聲音激昂慷慨,他的話中不僅僅提到分封秦始皇諸位公子,更將勳貴功臣也加入其中。
王綰、周青臣、淳于越三人所言封建之事,分別從地遠難治、秦繼殷周之統、封藩建衛護國勤王等三方面進行闡述,陡然一聽,十分的有道理。
殿中眾功臣大都興奮到了極點了。
急性子的羌瘣更是當場道:“分封之法,確為安定長久之策!”
“臣附議!”
“臣等附議!”
楊原、辛勝等老將也跟著開口支援。
一時之間,除了王賁、蒙武兩人還穩得住外,整個殿中附和聲一片,頗有壓蓋全殿的氣勢。
趙佗側首一看,只見帝榻之上,秦始皇依舊面無表情。
看不出他是支援,還是不支援。
再轉頭,趙佗就看到廷尉李斯嘴角的笑容越來越盛。
“王綰匹夫,欲糾叢集臣,強諫皇帝,真可謂不智也。做了這麼多年的臣子,此人還不知道皇帝的脾氣,呵呵。”
李斯心中冷笑,暗道:“如今該我上場了。”
就在李斯咳了咳嗓子,正要開口,以激烈之語將殿中眾人的壓倒之時。
突兀之間,一道清朗的聲音在殿中響徹。
“分封之論,乃是弱國亡君之論!”
“左丞相與諸博士所說封建之語,皆是短視淺顯之見,以吾觀之,不足取也!”
聲音慷慨激昂,加之內容頗有激烈之語,此話一出,頓時殿中眾人滿臉訝然,紛紛望向那開口的年輕男子。
《後漢書·輿服志》載:“秦以戰國即天子位,減去禮學,郊祀之服,皆以袀玄。”
袀玄只說是郊祀之服,朝服是不是就不知道了,不過冕服被廢掉了,這裡暫用袀玄當朝服吧。
《史記·秦始皇本紀》:丞相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於群臣,群臣皆以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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