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兒此番伐楚,定然能立下大功。”
李斯滿面春風,走入宮門,他向問好的幾個中郎點了點頭,便大步往巍巍秦宮深處走去。
李斯很開心。
因為自從伐楚一戰正式開始後,從前線傳回來的都是捷報。
最初,當李信選擇分兵親率三萬奇兵從楚國側翼插入,突襲壽春的策略傳回秦廷時。
整個秦國朝堂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以邦尉尉繚為首,好幾個沙場老將都對李信的戰術予以抨擊,認為此策太險太奇,一個不慎就有覆滅之危。
甚至還有人悄悄議論此番選將的錯誤,認為應該讓蒙武當主將,李信做副將。
眾多老將都對李信的這個策略不看好,在這種形勢下,李斯自然是憂心忡忡。
他是荀卿高徒,儒法大家,是治國好手。
卻對軍爭之事屬於外行,最多能憑藉看過的兵法和人侃上幾句,落到實處卻不太行。
既然老將們都說李信不行,那就多半不行。
李斯有些懊悔,自己竟然將李由託到了李信麾下,萬一真出了什麼事,那可就萬事皆休。
但他當時讓李由上戰場的決定,其實並沒有錯。
秦滅六國,已經到了尾聲。
天下之間只剩齊、楚、殘代罷了,李由要是不趕在滅楚的時候上戰場去混點軍功,那日後哪還有快速立功升爵的辦法。更別說因為公主趙佗之事,李由心神不定,上了戰場立功,也是一個讓他振作的法子。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秦強楚弱,在有識之人眼中,都知道秦必滅楚。
所以李斯對這場戰爭很放心。
只是沒料到李信此人如此不靠譜,竟然選擇了這種險策。
好在隨著李信突入楚地後,每隔一段時間傳回秦國的都是捷報。
李信已攻破平輿。
李將軍已拔取寢丘。
果敢的李將軍已拿下胡邑。
勇猛善戰的李將軍已經渡過潁水,即將前往下蔡,飲馬淮水。
淮水以南,便是壽春……
楚國方面似乎對李信的戰術沒有預料,任憑李信這支奇兵在其腹地橫衝直撞,向著楚都壽春進發。
李信的掏心戰術即將成功!
“李信,乃寡人之飛將軍也!”
大朝會上,秦王政親自當著眾公卿的面讚揚李信為“飛將軍”,其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大王又誇李信勇銳果敢,頗有武安遺風,將李信和昔日孤軍深入楚地,打破鄢郢的白起相比,這一下更是讓那些老將噤聲不語,不敢再詆譭李信的策略。
這讓原本還顯得擔憂的李斯,又高興起來了。
“由兒跟著李信攻破壽春,擒獲負芻,這是大功啊。等到回了秦國,大王定能讓其升爵一級,如此也可讓他安心振作。”
“到時候我做了廷尉,由兒是右庶長之爵,大王或許還會讓他尚公主,了卻他的心願。”
“不過如果大王在陰嫚公主之事選擇了趙佗,我就得開導由兒,讓他放棄爭奪之意,萬萬不能因為一個公主惹怒了大王,反誤了我的前程。”
李斯一邊大步前進,一邊在心中暢想。
他已經得到了秦王政的暗示,此番伐楚之戰後,有意讓他做廷尉一職。
廷尉,主掌刑獄法律之事。
在以法治國,秦法至上的秦國,廷尉之職堪稱權力極大,乃是真正的實權職務。
這讓李斯興奮不已,這是他為秦王政效力多年,即將得到回報的時候了。
所以他更不願在此刻與受大王寵愛的趙佗交惡,以免惹怒大王,誤了自己的前程。
“不就是尚公主嘛,大王有十個女兒,總能有一個輪到由兒的。”
思索間,李斯就已到達秦王政所召他的殿宇門口。
“不知道這一次從前線傳回來的又是什麼好訊息,莫非李信已經渡過淮水,兵圍壽春了?”
“還是已經打破了壽春,抓住負芻後傳回來的喜報?”
李斯已經得知今日一早有來自前線的信使飛馳入咸陽城中,想來是來自李信的捷報。
然而當他走入殿中時,卻愣住了。
簡牘散落滿地。
秦王政黑著臉坐在榻上。
姚賈亦冷著臉坐在一旁。
李斯心頭一個咯噔,知道事情不太好。
沒有尉繚、隗狀、馮去疾等一干軍國重臣,只有姚賈和自己這兩個大王的心腹,再加上秦王政那副表情,李斯就知道事情很棘手。
“李信敗了。”
秦王政冷冷說道。
“今早,蒙武處傳來軍情,李信攻取下蔡後,被項燕從後方堵截,慘遭大敗,如今正倉皇西逃。三萬精銳,恐怕十不存一。”
李斯嚥了口唾沫,良好的政治素質讓他立刻壓下心中的震驚和對李由的擔憂,忙拱手道:“大王勿急,李信雖敗,但蒙武將軍處尚有七萬大軍,此番伐楚之戰,結果尚未可知。”
“嗯,寡人也是這個意思。”
秦王政點點頭,冷聲道:“尉繚認為李信一敗,此番滅楚已不可為之,欲讓寡人撤軍,再重新尋覓戰機。呵呵……”
“他尉繚倒是說得容易,這一次寡人為了滅亡楚國,出動了二十萬大軍,耗費糧秣無數,更昭告天下,宣示了寡人之心,豈能輕易罷戰!”
“李信敗就敗了,但蒙武手上尚有七萬戰卒和十餘萬輔卒,比王賁滅魏時還要多,憑什麼拿不下一個楚國。寡人慾下詔,令蒙武為主將,讓他總領伐楚之事。”
“此戰,不滅楚國,絕不罷休!”
李斯見秦王政說的話擲地有聲,知道這位大王已經下定了主意,叫李斯過來不是商議,而是讓他在此決定的基礎上獻言進策。
兒子深陷伐楚戰場,生死不知,李斯自然不贊同尉繚的收兵之策。
他略微思索後,便點頭應和道:“大王說的是,令蒙武將軍為主將,率大軍穩步推進,或許會耗費些時日,但以我秦國之強拿下荊楚亦是早晚的事情。”
“只不過如今李信新敗,這訊息不宜在國內傳播,否則會引起黔首驚懼,亂我民心,給一些心懷詭詐之人可趁之機。”
“臣請大王,封鎖此訊息,待到蒙武將軍大勝楚軍之後,方能一同放出,有大勝的訊息進行遮掩,李信之事便不會引起波瀾。”
秦王政難得露出一抹笑,他點頭道:“你說的沒錯,當此之時,這訊息確實不宜傳出去。姚賈。”
“臣在。”
姚賈忙起身應諾。
“你負責此事,上至公卿諸貴,下至黎民黔首,敢言李信之事者,誅之!”
說到最後,秦王政眼中冒出殺意。
李信是他選擇的主將。
議論李信之敗,豈不就是在議論他秦王政的選將失誤?
這事情,能允許嗎?
很快,李斯和姚賈便領命退下。
兩人走後,秦王政依舊坐在榻上,目視前方,眼中有些恍惚。
從伐楚前線到咸陽,足有兩三千里的距離,哪怕信騎晝夜不停,飛奔傳信,那也得至少半個月甚至二十多天。所以他們知道的李信慘敗其實是很久之前的訊息了。
但秦王政並不太憂慮蒙武部的安危。
因為以蒙武的沉穩,手握七萬戰卒十餘萬輔兵,再加上淮陽城中的昌平君幫襯,根本不會有短期內潰敗的風險,足以讓秦王政重新改變策略,讓蒙武來主持此番伐楚事宜。
良久,秦王政輕嘆一聲,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多虧了你,寡人才選了蒙武,否則若真選擇了蒙恬,此戰恐怕再無轉機。”
“伱之功勞,寡人記矣。”
“只是,李信這一敗,你無恙否?”
……
“我有恙。”
“不對,是受風寒了。”
蘄邑以東,趙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感覺身上有些發冷,只能縮在馬車裡,用幾件衣服裹住自己,聽著車外雨點窸窣。
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是蘄邑以東十餘里處。
昨天,在知道楚國左司馬正率著一萬大軍追擊他們後,趙佗就感受到了一種緊迫的危機感。
他讓黑臀帶兵從城中搶來足夠的補給物資,又安排士卒略微休憩飲食後,便下令大軍出發,日夜兼程,先跑離蘄邑一段距離再說。
結果他們行不到十餘里,就遇上了一場冬雨。
淮北的冬雨並不算大,但蘄邑附近多為湖泊沼澤地帶,這雨水一下,道路便泥濘而行。
冬日寒冷,再加上天降雨露,眾人皆瑟瑟發抖。
趙佗更是因近日操勞疲憊,抵抗力下降,被這雨水一淋,就感覺頭暈眼脹,發起燒來,想來是生了病。
他只能縮排馬車,迷迷糊糊的任由手下帶著他冒雨前進的,對於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趙佗也毫無知覺。
“軍候,大雨阻路,吾等難以前行。”
涉間一臉驚慌的向他稟報。
“軍候,楚國左司馬已經率軍追了上來,離我軍只有十里。”
黑臀亦慌亂的從後方來,一邊跑一邊叫。
“這麼快?”
他一驚,緊接著就聽到四處皆是馬嘶人叫,無數身披赤甲的楚軍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這些楚軍勇銳無比,將五千秦卒殺得七零八落,毫無還手之力。
一個楚人更是一劍刺翻西乞孤,一腳踹飛涉間,一巴掌扇倒黑臀。
楚人跳到他身前,拿著手裡閃著光的劍獰笑道:“幸賴天逢大雨,道不通,如此方能追上爾等,這是天絕你命矣!”
說著,那楚人就拿著手裡的劍向他喉嚨戳來。
這一刻,他看清了那楚人的臉。
是鬥元,那個被秦軍從蘄邑擄走的縣公之子。
“惡賊,我與你何罪,竟擄我而走,給我死!”
但緊接著,鬥元的臉又一變,竟成了許久不見的桓昭。
“奸賊,你害我心疾發作,給我拿命來!”
等到劍刃刺下時,桓昭的臉又是一變,成了滿臉猙獰的李由。
“淫賊,還我公主!”
劍刃刺下時,一道閃電劃破天宇,照亮他的臉。
……
“居然做這種夢,我呸。”
趙佗滿身大汗醒轉。
一睜眼就看到自己正身處一間陌生的屋子,靜靜的躺在榻上。
他不由鬆了口氣,一摸額頭,腦袋上的燒好像退了。
但一想到剛才的夢境,趙佗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忙對屋外叫道:“孤,西乞孤!”
西乞孤聞聲開啟房門,走了進來了。
“軍候,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趙佗忙問道:“楚軍可曾追來?”
“軍候放心,涉間在後方派有騎兵,若是發現楚軍蹤跡,定會前來稟告。”西乞孤應道。
“還是涉間謹慎。”
趙佗鬆了口氣,透過西乞孤開啟的房門,看到外面雨已經停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所處的屋子,看上去像是個中人之家的臥房,不由問道:“此是何處?”
“我軍連夜趕路,遇到雨日,道路不通,無法前行,軍候又生了疾患,吾等便請示辛將軍,先到附近一處鄉邑休憩,等雨停之後再行路北上。”西乞孤回道。
“嗯。”
趙佗心中一動,又問道:“這是什麼鄉邑。”
西乞孤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大澤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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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