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4小時前後)
不知道什麼時候,章程又醒來了,換句話說,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睡著了,而現在又醒來了。他一時有點懞。他的目光對著他們這個登機口檢票臺後面上方的電子鐘。
20點整。
他想明白了,此時是C034年3月7日晚上8點整。此地是牛德堡首都奧曼的國際機場。
然後他發現周圍很熱鬧。在他睡著之前沒有這麼熱鬧的。遠處盡頭已經空空蕩蕩的,可他們旁邊的那個登機口卻已經在排隊了,隊排得很長,並且在繼續延長。那個航班也是延誤了的,他看過,方向是法蘭克福,原定的起飛時間是18點35分。但現在可以起飛了。
更熱鬧的是他們這個登機口的候機區域,好多人圍成幾個堆,好像在吵架,或者爭論著什麼。而另有一群人圍著追著一個女人,正向他們這裡過來。
是施羅亞!他旁邊的汪若雪說。他也認出來了,是在大會上宣告她調查了多年美國海外生物研究機構的德國記者施羅亞。她飛快地向他們這裡走來,而那些人走得跟她一樣快,有好幾個還拿著攝像機或者話筒,也有拿著手機的,這裡面顯然大多數是記者,世界各國的。他聽不見這個施羅亞在說什麼,但意思是明白的,因為她手指了一下正在排長隊的他們旁邊那個候機區域,他想,她是在說,她要登機了。
這位施小姐走到他們面前了,章程站了起來,他們,還有其他幾位來自中國的同行與會者紛紛站了起來。施小姐的眼睛放光了,在看見他們的時候,但說實在的有些讓他失望的是,她的目光真正對準的是坐在他旁邊的汪若雪旁邊的黃海浪。
這麼多人站起來了,只有海浪還坐著。
可施羅亞小姐偏偏在黃海浪的面前站住了,轉過身去,對圍著她跟著她的各國記者說:相信大家都看了大會新聞了,應該知道這位是誰吧?
有人說:黃!她說:對了,他才是你們更應該採訪的人物,可以說是本次國際會議的核心人物,來自中國的黃先生!而我,對不起。
章程想她本來會重複一遍前面的話,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了,我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
可是不等她把話說完,她已經不用說完了。
她從兩個男人的縫隙裡鑽了出來,微笑著對他們點點頭,用漢語說:你們好!章程用德語說:晚上好!她顯然有些驚訝:您會德語?章程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儘管她說的是德語而他是聽不懂德語的。他是用英語答覆的:受累,我只會這麼一句。她笑笑說:受累,我沒時間了。
她拉著她的小拉桿箱,奔了起來,融入了他們隔壁登機口前那個已經縮得很短快要縮完了的佇列,感覺就像吸塵器的電線被完整地收了進去。
她們要起飛了。而他們斜對面那個航班也是明顯地延遲,但至少延遲到了所有的人都被帶走的程度,也就是說,他們那裡廣播,說他們的航班今天到不了了,機場組織全體候機人去機場酒店過夜。
我們的航班到底怎麼了?
這是他所他的同事雲吳提出的問題。
章程原來坐的地方都被包圍海浪的記者們佔領了。他離開了那裡,正好逛到了雲吳面前。
他看了看雲老師,發現雲老師的眼光並不在他身上。
就是啊,乾脆把我們也送到酒店去。
說這話的是汪若雪。他這才發現她也離開了那海浪包圍圈,甚至就一直在他的身邊。雲吳的眼光是落在她的身上的,而她的眼光並不在雲吳卻在章程身上。
上帝保佑,可千萬別延遲到明天去。
說這話的是上海微生物研究所的童城,他旁邊坐著的是深圳病毒研究所的高階研究員羅莉,研究員就是教授,高階研究員是高階教授,這是中國的體制規定的。所以大家都叫她羅教授。這個童城在會場內外經常跟羅莉教授坐在一起。顯然,他們之前在國內大概有不少的交集。
為什麼?乾脆早點宣佈延到明天起飛多好?還可以讓我們到酒店去好好睡一覺。
說這話的是汪若雪。
童城說:小姑娘,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明天是她們的節日啊。有什麼不對嗎?
說這話的竟然是戴秉讀,也是他們病毒界的,來自清燕大學微生物研究所的那個上臺代表中國發言卻講得軟綿綿讓人很不舒服的中年研究人員。
這個戴老師(他大概有五十上下?反正比章程大不少,所以至少他稱呼他戴老師)好像不喜歡合群,吃早餐什麼的經常是一個人,只是在會場上,他的座位就在他們一排,所以他們這幾天也會經常點個頭說個早晨好晚上好之類的套話。
這個寡言的戴老師忽然會走到他們這個小群裡來並且會主動地插上一句似乎沒有任何重要性的閒話,有些奇怪。但這當然只是他的感覺。
童城說:你們知道20年前的3月8號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我們今天在哪裡嗎?
汪若雪說:我們今天在奧曼,這跟3月8號有什麼關係嗎?
童城臉上堆起一種莊重的神色:再想想,小姑娘,奧曼是哪個國家的城市?我們將要乘坐的航班又是哪個國家的?
汪若雪說:牛德堡的城市,首都。我們要坐的是牛航。怎麼了,童老師?您做了一個什麼夢?是不是還沒有睡醒?
說實在的,不知道為什麼,章程看著這位才認識幾天的同胞兼同行,心裡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種神色,是從這位同胞的臉上升起而浮游著的,面具似的一種存在。
這位同胞莊重地說:小妹妹,20年前,C014年的3月8日,芒城,想起來了嗎?也許我應該問你的其他同事,那時候你可能還不記事呢。
你是說馬雅斯坦首都芒城?20年前的3月8日,那是怎麼了?
別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覺得童城同學說的話題有些無聊,沒有人想去接過來說下去。這回又是戴秉讀把話頭接了過去。
童城莊重的神色裡泛起了一種類似於得意的色調,好像他贏了什麼似的:對了,從馬字出發,再想想。
還是沒有人接他的話題,章程看到他旁邊的羅莉教授甚至在打哈欠。
可是這回是汪若雪說話了:我知道了,你說馬航?馬航是20年前出事的嗎?
這回童城同學的眼睛放光了,章程後來想,想不出他的眼睛為什麼會放光。他眼睛照射著他身旁的汪若雪:小妹妹,你這個厲害了。那時你還在幼兒園吧?居然知道這事?
這回,大家都看著這個童城了。他臉上得意的神色覆蓋了莊重。
小童,別說那有的沒的。
這回竟然是羅莉教授說的話。雖然她表示的是一種批評,甚至有一些不屑,可是她顯然也被這個話題吸引到了。
戴秉讀又介入了:可是,那是馬國首都,又是馬航,跟我們牛又有什麼關係呢?
戴老師說到“牛”這個字的時候是有省略號或者頓號的,給人的感覺是,他說到牛的時候,忽然有了頓悟。
後來,很多年後,各種事情堆積起來,重新出現在章程的面前,在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非常清晰地想起那天在牛德堡首都奧曼機場,戴秉讀老師是怎麼說話的,他怎麼會一反他的沉默的性格,再三地接續別人沒興趣接續的一個話題。好像他知道什麼似的。
好像他知道什麼似的?這個想法好像要告訴他什麼?
可是那是後話了。那時的他不可能想那麼多的。
等你哪天讀到那段,可能你也已經忘記他在這裡的一些很多年前對很多年後的理解做的反思了。
這不重要。
真實的情況就是:在戴老師提到了馬和牛之間這種只有說漢語的華人才能理解的內在聯絡之後,大家忽然像是一下子都從半睡眠狀態進入了全清醒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