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一天,看著小姑娘吃飯心情也閒適起來。她吃東西很有耐心,慢慢悠悠,細細品味,每一樣都很仔細,似乎在珍視對待每一種食物。
她一邊吃,謝讓就一邊閒聊地跟她說一些謝家的事情,好叫她心中有數。
“我們明天一早,要去拜見你家的長輩?”葉雲岫問。
“對,這個躲不掉。”謝讓說,“要給長輩敬茶,然後還要去拜祠堂。”
小姑娘默默撥弄著碟子裡的菜不吱聲。謝讓看出她的為難,安撫道:“沒關係,我知道你有點怕生,有我呢。”
葉雲岫默然。
她其實不是怕生啊。
末世那樣的環境中,她的父母都沒能生存下來,她那時才幾個月大,被養父帶走撫養。人類在外面已經無法生存,倖存者全部集中到人類基地……為了人類的曙光,養父堅守在城市廢墟中的孤島,他要負責採集病毒和生物變異樣本。廢棄的城市空寂雜亂,沒有鄰居、沒有玩伴,養父脾氣有些怪,有時興致勃勃給她讀書唱歌講故事,有時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葉雲岫心中輕嘆,她實在是,沒有與人相處的經驗。
況且生來乍到,她在這裡什麼都不懂。
葉雲岫遲疑了一下,望著謝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說。”
“?”謝讓詢問的眼神,停了停耐心問道,“什麼事情?”
葉雲岫緩緩說道:“我生病之後,忘了很多事情。”
“忘了很多事情?”謝讓蹙眉,旋即微笑安慰她,“你受了那麼大的驚嚇,人太害怕了,可能就會忘掉一些事情,這也難免的。這幾日忙過去,我們請個郎中好好給你調養身體,不用擔心,會好起來的。”
“不光是遇到流寇的事情。”葉雲岫說,“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的,又是怎麼到的淨慈庵裡,我都想不起來了。”
她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強調,“就好像,我把以前的事情都給忘了,病傻了,腦袋是空殼的,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比如明天要去見你的家人長輩,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什麼,該怎麼做,我本來就不喜歡說話。”
謝讓的眉頭深深鎖起,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觸及她光潔溫熱的額頭後才微微一怔,收回手來。
他溫聲安慰道:“其實我也不懂。就算你沒忘記事情,我們兩個都沒有親近的父母長輩在身邊,這些事無人教導,也是沒法子。往後你就知道了,我的那些個長輩,不算是什麼好相處的人,你年紀小,又剛過門,平日裡你儘量躲著他們,萬一有什麼事情你就往我身上推。”
葉雲岫點點頭,表情糾結一下:“那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怕人家欺負我。”
“知道,我告訴別人做什麼。”謝讓站起身,輕輕拍了下她的髮髻笑道,“行了,趕緊收拾睡吧,這都大半夜了,明日還得早起呢。等把明日的事情應付過去,我就帶你去看郎中。”
他起身出去,等他拎著一壺熱水回來,卻見葉雲岫依舊坐在椅子上,黑漆漆的眸子映著點點燭光,仰臉望著他。
“怎麼了?”謝讓放下水壺。
“我們,要睡在一起嗎?”葉雲岫問。
謝讓:“……”
停了停,他輕咳一聲,笑道:“你這麼問,是想說什麼嗎?”
“我不懂啊,”葉雲岫說,“所以才要問你。”
“我知道了。”謝讓說,“我的床有多大,我再清楚不過了,你先睡吧。今晚是不行了,我先打個地鋪,明天我把前邊倒座房的臥榻搬來。”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點著小腦袋,一臉聽話的樣子,笑眯眯拎起水壺進去洗漱了。
謝讓看著她進去,失笑搖了搖頭,一時說不清心中作何感想。她比鳳寧還小了幾個月,怎麼感覺……比養妹妹還麻煩。
謝讓自己就去廚房洗漱了一下,有心迴避某種尷尬,他刻意磨嘰了一會兒,琢磨著她應當已經睡下了,才抱著一捆東西進去。
葉雲岫居然還沒睡,紅燭高照,她散開了頭髮,裹著被子,靠著枕頭安靜地看他。
謝讓動手把抱著的東西鋪在床邊地上,原來是卷在一起的、蒲草編成的墊子,平常鋪在床上的。
葉雲岫笑了一下說:“這個好,我還擔心地上冷呢,你再鋪個厚的褥子。”
“擔心我冷?這麼有良心啊。”
謝讓含笑鋪好被褥,走到床前,伸手幫她把床帳放了下來。帳幔低垂,隔開一方小天地,他自顧自脫了外袍,躺下睡了。
“你不吹燈嗎?”帳子裡小姑娘問。
謝讓瞅了一眼兩支燭光搖曳的龍鳳花燭,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道:“不能的,就是要徹夜亮著,讓它自己燃盡。”
似乎一閉眼天就亮了,謝讓努力清醒了一下,披衣起來,瞥見桌上的龍鳳燭一支幾乎就要燃盡了,另一支還剩下寸許。他站了站,便按照昨日幾位嬸嬸們交代的,去拿了一把扇子,等到那支燃盡,抬手把剩下一隻也扇滅了。
謝讓穿好外袍,動手先把自己的被褥疊好,掀開帳幔,床上的小新娘卻依舊睡得香甜。
“醒醒,起來了。”謝讓叫了一聲,等了等還沒反應,索性隔著被子拍拍她,溫聲道,“得起來了。”
被子裡的人動了一下,謝讓便不在管她,把地上的被褥抱到床尾,彎腰把蒲草墊子捲起來,拿了出去。
等他洗漱完畢再進來時,卻見葉雲岫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眉頭緊鎖,面色鬱悒,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怨念。
謝讓心裡還真咯噔了一下,忙走過去,低聲問道:“怎麼了?身子又不舒服?”
“別管我!”小姑娘屈膝坐起,胳膊抱著膝蓋,把頭趴在胳膊上不說話了。
謝讓一時有些無奈了。人生破天荒頭一回,他還真沒有這個經驗,剛娶進門的小新娘,新婚次日一大早就生氣,還不知道因為什麼,這可叫他怎麼辦呀!
謝讓不無擔憂地陪在床邊站了片刻,見她一直也沒有別的表示,想了想小聲哄道:“你到底怎麼了?……要不,咱們先想想,今早吃什麼?”
小新娘慢吞吞抬起頭來,歪頭趴在膝蓋上:“麵條?”
“麵條……不行。”謝讓道,“我想起來了,昨兒也不知誰跟我說的,新婚第二日早晨要吃雞蛋,紅糖水荷包蛋。”
“唔,”小新娘含混地答應一聲,揉揉眼睛悶聲道,“那你先去忙,別管我,我一會兒起來。”
謝讓只好先出去,謝鳳寧已經起床了,見了他小小聲問道:“二哥,二嫂起來了嗎?”
謝讓因為二嫂這個詞愣怔一下,笑道:“這就起來了。”
兄妹兩個一起進了廚房忙碌,果然沒多會兒,葉雲岫穿好衣服從房裡出來了,謝讓便給她熱水叫她洗漱。他煮好三碗荷包蛋放進托盤,交給鳳寧端走,進屋去叫葉雲岫吃飯。
他進去一看,葉雲岫拿個梳子又在扯頭髮,一臉的懊惱。謝讓趕緊接過梳子,給她挽了個比較端莊的螺髻,挑了一支粉色絹花的髮簪固定住。
謝讓心裡嘆氣,兩人成婚,他竟也沒給她添置什麼首飾,這絹花髮簪還是範氏一起送來的。權宜之計,還真是權宜到家了。
飯後二人連同謝鳳寧一起出了門,徑直去往主院。一進垂花門,四叔家的小堂弟謝識正在院裡玩,瞧見他們跑了過來,仰頭好奇地看著葉雲岫,笑嘻嘻問:“三堂兄,這是新嫂嫂嗎?”
謝讓含笑說是,又跟葉雲岫介紹謝識。
“新嫂嫂真好看。”謝識小聲告訴謝讓,“三堂兄,祖母又病了。”
“祖母又病了?”謝讓摸摸他的頭說,“可真是巧,你新嫂嫂也病著呢,都病了這些日子了。天氣太冷,你也別亂跑了,回屋裡暖和。”
他說著,一手拉著謝識,一手扶著葉雲岫,帶著她一起走進正廳。
葉雲岫這會兒真切感受到了他所說的謝家“人口複雜”。該來的都來了,只有主位空著,濟濟一堂,各房長輩坐著,小輩們站著,姨娘們則只能在下邊伺候著,大大小小一堆人,見他們進來,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落在葉雲岫身上。
大伯母捏著帕子笑道:“哎呦,今兒可算是見著讓哥兒媳婦了,也難怪讓哥兒這麼上心,你們瞧瞧,可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誰瞧著不得迷上呀。”
這話明著是夸人,可言下之意,在座的大約沒有人聽不出來,不就是想說謝讓色迷心竅、說葉雲岫狐媚禍水嗎。
唯獨葉雲岫聽不出來。葉雲岫被謝讓扶著,心有默契,便越發裝出幾分病弱,默然不語,眼皮都沒多抬一下。
至於謝讓,神色絲毫未變,面上依舊端著溫和有禮的笑容。
小王氏附和道:“可不是,早就聽說江南出美女,三侄媳不愧是江南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千金小姐,讓哥兒啊,你可好好待她,我瞧著三侄媳可不像個能吃苦的樣子,偏偏還長得這麼漂亮。”
言下之意,長成這樣,能安心跟著你過苦日子嗎?可別不安於室。
然而葉雲岫聽不懂啊,更懶得費心思,充耳不聞,全然置身事外,病懨懨地靠在謝讓身上裝木頭人。任你有九曲十八彎,磨破嘴皮子,對她來說也起不到任何效果,反正謝讓都說了有他呢。
謝讓眸光微閃,正打算懟回去,旁邊坐著的範氏卻已經噗嗤笑道:“大嫂和三弟妹說的對,我瞧著,要論人才相貌,他們小兩口確確實實是咱們這一大家子裡最出色的了。”
說完,還刻意往崔氏和小王氏身後那一堆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身上多瞅了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