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時節,楊花漫天飛舞,好似下雪一般。
若在平時,秦沐瑤很喜歡這意境,少不得提筆作畫,或吟誦幾句詩詞,抒發少女情思。但是此刻,剛剛聽到秦重的壯舉,卻是臉頰紅紅、眸盈怒氣。隨風飛灑的楊花,哪裡還有一絲詩意,只覺更加煩躁。
“這個小壞坯,再不管你的事。”秦沐瑤恨恨一跺腳,扭身快步就走。
“二小姐,錯了錯了。”小丫鬟追在身後,一連聲叫道。
“什麼錯了?”秦沐瑤猛地站定,猶自氣惱的問道。
“那邊兒是大門兒。”小丫鬟翻個白眼,嘟囔道。
“哼。”秦沐瑤才發現,竟錯了方向。繃著臉一轉身,扭噠扭噠向後院去了。
咋就這麼巧,剛走到後院門口,迎面撞上一行人。柳姨娘面沉如水,倏地一下站住,頭上釵環叮噹作響。看她的架勢,似是正強壓怒火。
秦沐瑤心頭一緊,忙帶著小丫鬟後退一步,側身站定。
“柳姨娘。”秦沐瑤斂衽行禮。
“哼。”柳姨娘冷哼一聲,“一個姑娘家,私自跑前院來,成何體統?”
“沐瑤知錯。”秦沐瑤不做辯解。她知道辯解也無用,柳姨娘正盯著抓她的錯處,今日被撞個正著,心裡甭提多得意呢,豈會輕輕放過。
“知錯就好。”柳姨娘忽的一笑,說道,“等嫁去了邱家,可不能再這麼沒規矩,沒得讓人笑話咱們秦家家教不嚴,丟了你爹爹的臉面。”
“邱家之事莫要再說,我不同意。”秦沐瑤臉冷了下來。
“女子嫁人,自是父母之命,可由不得你。”柳姨娘也沉了臉。
這樁所謂的婚事,其實還沒有過到明處。只是柳姨娘一腔情願,想以秦沐瑤換取萬貫家財。但是,歷來家中子女婚事,都是由當家主母操持,柳姨娘一介妾室,卻是不夠資格。即便秦家主母亡故,也得秦禹田應允才行。
秦禹田如今遠在延州,根本還不知此事。秦沐瑤更是一萬個不肯,硬著頭皮和柳姨娘強頂。所以,這樁婚事能不能成,還得兩說。
柳姨娘張羅這場婚事,自有她的算計和利益。
她一心要把此事落定,就是打著主意,想在秦禹田回來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飯。按照她的想法,一個庶出的女兒,秦禹田能有多關心?到時,這件事情傳揚的人盡皆知,面子大過一切的秦禹田,自會點頭認下。
秦沐瑤生母侯氏,生性懦弱,是個膽小怕事的,哪敢對柳姨娘置喙半句?倒是秦沐瑤,畢竟讀過書,頗有些膽氣和手段,讓柳姨娘十分頭疼。不過,也只是頭疼而已,一個小姑娘家家,哪裡是她的對手?
隨便尋個錯處狠狠嚇唬一番,還不由著她捏扁搓圓。
不過當下,柳姨娘暫時顧不上秦沐瑤,更加讓她焦頭爛額的事,正堵在大門外邊兒。想起這事兒,柳姨娘就想破口罵人。秦重那小兔崽子,好死不死竟惹下天大的事。整兩天,被一幫讀書人堵著大門罵,誰能受得了?
柳姨娘起身往大門走,忽的,眼角似是看見一道人影,一驚站定,轉頭看向西跨院。月洞門口,不知何時竟站了一人,靜靜的注視著這邊。
“你你?何時醒了?”柳姨娘大吃一驚,連退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昨日,柳姨娘就去瞧過,秦重傷勢嚴重,只剩下半口氣吊著。在柳姨娘心裡,秦重已和死人無異,只消過個三兩日,就可以收屍了。到那時,她既能除去了眼中釘,也給自己兒子鋪平道路。即便還是庶子,那也勝似嫡子。
誰曾想,秦重竟又活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你們?誰去給我弄點吃的?”秦重說道,聲音乾澀。
秦重披著一件長袍,胸前傷口半隱半現,依然可見猙獰。左手扶著牆,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少了幾分武夫的虎氣,多了幾分蕭瑟和疏離。
秦沐瑤看見秦重,一下子紅了眼睛。抽泣著說道,“我去,我去。”
說罷,顧不上和柳姨娘打招呼,匆匆向後廚跑去。
柳姨娘已經穩住心神,盯著秦重,深深的看了一眼。
“既已傷愈,門外的事,合該你來處置。”柳姨娘說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父親又不在家中,我一介婦人,總不好拋頭露面。”
“柳姨娘且放心,此事我會處理。”秦重說罷,轉頭兒回了跨院。
柳姨娘暗暗一跺腳,心裡早已怒火中燒。這豎子從不給她顏面,每每氣的她心口疼。但那是以往,嫡子的身份就是他的護身符。如今可不同,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全天下讀書人,罵也能罵你個半死,看你能活幾時?
忍了又忍,柳姨娘恨聲吩咐,“回去。”
一大群僕婦躬身應命,簇擁著柳姨娘回了後宅。
過不多時,秦沐瑤帶著小丫鬟,又回到了西跨院。小丫鬟手上端著托盤,放著一碗香噴噴的湯麵,還有兩樣小菜,聞著就有食慾。
進得屋來,就見秦重傻愣愣的坐著,望著窗外一動不動。窗子開啟,屋裡的藥味淡了些。一片一片楊花飄進來,灑在桌上,床上,地上。
“傷怎樣?”秦沐瑤問道。
“不礙事。”秦重回過神,看了眼秦沐瑤,微微皺眉。
“傷口疼嗎?我讓人去找郎中來。”
“不急。”
秦重說著,已經伸手端過湯麵,呼啦啦的吃起來。別說,味道很是不錯。三下兩下,一碗麵被吃下肚去,又端起麵湯一飲而盡。餓了兩天的肚子,終於得到湯水滋潤,秦重長長打了個嗝,這吃相,讓一旁的小丫鬟直撇嘴。
“傷勢真的無礙麼?”秦沐瑤難以置信,不久前她才看過,那時的秦重呼吸急促,好似只剩一口氣,隨時都會喪命。怎麼轉眼間,說好就好了呢?當下扯過秦重衣襟,仔細的檢視他胸前傷口。
看過之後,秦沐瑤更是眉頭緊皺。傷勢還是那般,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傷口的面板,呈現出燒焦的黑色,這是被雷劈過的痕跡啊。
但是,彷彿跟方才又不太一樣,多了幾分生機,幾分活氣。
秦重也不吭聲,任由秦沐瑤檢視。他的目光,隨著秦沐瑤的動作,從一開始的陌生、驚豔,變得愈加柔和親近。其實,方才秦沐瑤來時,秦重已經醒來,只是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躺在床上正竭力的回想。
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的靈魂跨越千年,降臨在大宋朝一個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眼前極美的少女,是自己今生的姐姐。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已故去的母親,這個姐姐,是唯一在意和心疼自己的親人。
“姐。”秦重喚了一聲。
“嗯?”
“幫我寫幾個大字。”
“作甚?”秦沐瑤歪了一下腦袋,不明白秦重寫字作甚。
“門外一群蒼蠅。”秦重咬咬牙,說道,“寫幾個字,趕走他們。”
“哼。”秦沐瑤一聲嬌哼,想起了秦重做下的好事。“你這個小壞坯,怎的如此大膽?竟敢魁星身上,那啥,那啥,啊。”說到最後,實在羞於啟口。橫了秦重一眼,小手輕輕用力,拍在秦重胳膊上。
“嘿嘿嘿。”秦重乾笑兩聲,不作回應。心裡卻是一下子炸開,不停的吐槽起前身的騷操作。“純爺們兒啊,萬眾矚目一泡尿,佩服佩服。”
這件事,秦重回想當初細節,分明是被人陷害了啊。別人做好了套子,等著他傻乎乎的往裡鑽。粗鄙武夫,真是一點沒叫錯。直到被雷劈之前,他還自以為自己做了件大善事,救下了差點被賣去窯子的小姑娘。
姚岡這人已經對上號,錦衣公子又是哪個?從來沒見過啊。
“傻笑什麼?”秦沐瑤已走到桌前,攤開宣紙。“要寫什麼字?”
“哦?寫一副上聯,一會兒掛出去。”
“你要作甚?”秦沐瑤不懂,都這光景了,還要對對子?
“趕蒼蠅。”
“嘻嘻。”小丫鬟被逗樂了,從沒聽說過,寫對子還能趕蒼蠅。
秦重不理會小丫鬟,在屋裡慢慢踱步。眉頭微皺,故作深沉狀。念道,“說人之人,被說人之人說,人人被說,不如不說。”這是他剛才思慮破解之法,靈光一現想到的一副上聯,啥意思不用管,不能輕易對出來就行。
秦沐瑤飽讀詩書,見識自是不差。略一沉吟,便知這對子難對,想要對的工整有韻味更是艱難。她自忖,短時間內,她是對不出的。
不一會兒,小丫鬟找來門房小廝,秦重直接吩咐道:“把這幅上聯,貼大門外。另外,有套說辭。”秦重低低的聲音,教了小廝一套話。這小廝倒是一副好記性,只聽了一遍,就照樣背了下來。
“去吧,就照這麼說。”秦重說道,“辦好了有賞。”
小廝沒挪地方,悄悄側頭看著秦沐瑤。秦重在秦家啥地位?家中僕役個個清楚的很。面子上敬著他是個嫡子,但實際上,過得日子還不如小廝。所以,秦重說有賞,小廝自是不肯信。
“還不快去?”秦沐瑤臉色一肅。
“得嘞,這就去。”小廝躬身一禮,麻溜兒的走了。
此時大門外的景象,就跟趕集似的熱鬧。鬧事兒讀書人,足有二三十人,卻也並不是混不吝,三三兩兩的堵在門前,離著大門十多步遠。許是天熱,一個個汗流浹背,大力揮著衣袖扇風,沒了口若懸河的力氣。
更遠一點的地方,擁擠著更多看熱鬧的人,都是附近的住戶。這些人男男女女、指指點點,大聲說笑,倒是比讀書人更來勁。
自古以來,鄰里雞毛蒜皮,都是捕風捉影的談資。
大門旁邊一道角門,“吱丫”一聲開了一道縫,有人探頭看了看。略等了片刻,一身灰衣的門房小廝弓著腰,一臉討好的走了出來。一手端漿糊,一手舉著一張宣紙。也不說話,慢慢將宣紙貼在了牆上。
讀書人好奇小廝的舉動,慢慢聚攏過來,盯著紙上的文字看。有人念道,“說人之人,被說人之人說,人人被說,不如不說。”更多讀書人圍了過來,但是看了半天,卻不明所以。有人沉吟,有人皺眉。
“這是何意?”終有人忍不住,向一旁的小廝詢問。
“諸位。”小廝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諸位皆君子也。”
剛背了一句,小廝身上汗就下來了。他一個大字不識的僕役,有生以來頭一次,面對這麼多讀書人說話,還是文縐縐的話。他只覺自己的心臟,嘭嘭的快要跳出胸膛,血一個勁往頭上湧,一雙腿不由自主的打顫。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小廝磕磕絆絆再背兩句,已快要虛脫了,咬著牙繼續道,“孟子亦云: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背到此處,他猛然發現,眼前讀書人一片肅靜。
甚至,已經有不少人,開始莊重的整理衣冠。
這兩句話啥意思啊?小廝徹底懵了。但是,讀書人都聽的明白。
頭一句出自《論語》雍也篇,孔子說,君子應當廣泛地學習文化典籍,又當以禮來約束自己,這樣就不會離經叛道了。
第二句出自《孟子》盡心下,孟子也曾說,舉止、儀容和進退揖讓,都要符合禮的要求,乃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這就是秦重想出的辦法,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是標榜讀書人麼?不是指責自己汙圖神靈法身麼?那好啊,咱就以彼之道、還之彼身,以至聖先師的話來反擊這幫讀書人。堵門鬧事兒、口出穢言,是君子所為麼?
若繼續鬧事,就不是君子所為;不以君子之德約束自己,算什麼讀書人?
既然算不上讀書人,那你來此何干?
“諸位。”小廝小聲叫了一聲,道,“我家少爺,還有幾句話。”
現場安靜了片刻,有一位年長的讀書人說道,“請講。”
“諸位既是讀書人,那就講究以文會友。豈不聞美酒邀朋趁此春,萬花叢中醉良辰。不求天下幾知己,紅塵期遇兩三人。諸位既然到了家門口,若不能煮酒以待嘉賓,豈非失禮?”不僅小廝發懵,在場讀書人也發懵。
“然而庭院狹小,容不下太多人。故而,擬一聯與諸位共賞。若能對出下聯者,請進奉酒;對不出者,恕不接待。”
這番話說完,一眾讀書人面面相覷,半天回不過神兒。
我們是來罵人的好不好?怎麼變成了對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