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埠園,萬卷樓。
大清平西王吳三桂這個時候正和自己手底下的四大軍師——方光琛、郭壯圖、劉玄初、汪士榮等四人,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吳應麒和吳國貴,以及孫子吳世琮等人,一塊兒在閉門讀書。拜讀朱三太子所著的《天下為公論》!
這本書是吳世珏從北京帶回來的,本來就只有一本,但吳世珏在四川敘州府富順縣的“鹽莊”上歇腳的時候,又讓鹽莊的管事、賬房一起幫著抄了七八本。所以現在吳三桂等人得以人手一冊,學習朱三太子的主義了。
屋子裡面靜悄悄的,只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吳三桂才放下書本,摘下老花眼鏡,扭過頭問吳世珏:“世珏,你這書哪兒來的?”
“爺爺,這書是王世凱給我的。”吳世珏回答道。
“王世凱?”吳三桂想了想,問:“那王世凱和小菟的婚事妥了?”
“妥了,”吳世珏說,“借了世子爺的一個好朋友,名叫楊起隆的北京外城大混混的名頭,暫時算是楊小菟了,和楊起隆的妹子一起嫁給了王世凱。二女侍一夫,當然了,小菟是大老婆。”
“大混混?”吳三桂眉頭一皺,“不就是地痞嗎?”
“不不不,”吳世珏搖搖頭,“爺爺您有所不知,如今北京周遭情況不好,到處都是因為滿人圈地而失去家園田土的百姓,其中相當部分都在運河兩岸討生活,極其悲苦。”
吳三桂嘆了口氣,低聲道:“亡百姓苦,興百姓苦啊!”
吳世珏說:“爺爺您說得沒錯,如今滿人當道,天下皆苦連天子腳下都赤貧遍地。有許多心有不甘前朝的遺臣許是看到了什麼機會,就轉行成了混混。他們或是開設羅教齋堂,或是創幫立會,一邊把持漕運上的生意,一邊又在北京外城欺行霸市,當然也做一些比較正經的買賣,譬如開青樓、放高利貸什麼的,有些混得好的還黑白兩道通吃。
這個楊起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僅和咱們的世子爺關係匪淺,還和平、靖二藩的世子爺交好,甚至還搭上了裕王的線,成了替裕王收賬斂財的‘王商’,還在東堂子值房裡兼了差。
家裡的買賣也不小,除了放賬收債,還在皮條營衚衕設了堂口,開了賭館,還拿了八大胡同裡面許多青樓的暗股,又倒騰各種古玩字畫和南邊運來的西洋玩意兒,專門賺八旗子弟的錢。”
“竟有此事!”吳三桂皺起眉頭,“那幫八旗子弟怎麼那麼不學好?”
吳世珏哼哼道:“八旗子弟也是人,富貴之後一樣會貪吃貪玩讀書習武多苦啊?哪有吃喝玩樂開心。”
吳三桂還是有點不相信,哼了哼道:“那是你們,人家八旗子弟能和你們一樣不學好?”
“爺爺,”吳世珏不服啊,“那些八旗子弟哪兒能和我比?要比真功夫,我至少能打遍半個北京城!”
“行了,世珏,伱就別吹牛了!”吳世琮在旁插嘴道,“既然王世凱已經娶了小菟妹子,那他是不是該向著咱們?”
“那當然!”吳世珏壓低了聲音道:“王世凱說他和他爹現在潛伏清營只是在等待機會反戈一擊。現在他們已經得到了小皇帝的信任,被委以練兵重任,將來王輔臣還會出鎮兩廣只要爺爺能在西南舉兵,他和他爹一定會起兵響應。”
“這可太好了!”吳應麒一臉興奮地說,“爹,兩廣地盤上已經有不少提督、總兵、副將是咱們的人了。如果王輔臣、王世凱再和咱一起反。那咱們也許可以一鼓而定江南半壁!”
吳世珏又道:“另外,那個楊起隆也和孫兒說,如果爺爺您能在雲貴舉起義旗,他願在直隸率天地會弟子舉事殺虜!”
“天地會?”吳三桂問,“是幹什麼的?”
“乾造反的!”吳世珏道,“據說是寫出這本《天下為公論》的那個朱三太子成立的,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反清復明均田地’為口號。要奪了韃子的天下,然後建立一個君民共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有飯吃的太平盛世!”
“這個朱三太子不簡單啊!”吳三桂嘟噥了一句,然後扭頭看著自己的四大軍師,這個時候方光琛已經粗略地看完了《天下為公論》,皺著眉頭在那裡盤算著什麼。
看見吳三桂的眼神,他就思索著道:“王爺,您不覺得這本《天下為公論》很眼熟嗎?”
“是有點眼熟”吳三桂點點頭,“均田分地的主張看著有點像從李闖那裡抄的。”
“王爺英明,那的確是李闖的東西,”方光琛說:“而原君、原臣、原法的那些,看著有點像東林黨的東西。”
方光琛是歙縣人,早年間也曾經遊學南都,和一幫東林後繼稱兄道弟,和黃宗羲、顧炎武等人都算舊相識,當然也聽人說過那些“原君素王”的道理——當年東林黨的主張說穿了就是皇帝少管事,天下由他們來把持。
可惜這幫人嘴炮一流,砍人不行,不像他們的歐洲同行嘴硬刀快!
“這東林黨的道理怎麼和李自成的路數湊一起了?”吳三桂的女婿,四大軍師中權力最大的郭壯圖皺眉道,“王爺,這個天地會會不會還有李自成的股份?我可聽人說了,當年在九宮山死了的不是真李闖,而是個替身.而湖廣四川交界地帶始終有李闖的餘黨出沒。”
這個腦洞還是夠大的!
吳三桂想了想,居然也覺得有可能,於是點了點頭,又把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另一個智囊劉玄初。
劉玄初也已經看完了《天下為公論》,看到吳三桂投來的眼神,馬上就道:“事到如今,您必須得拿個主意了!”
“拿什麼主意?”吳三桂眉頭緊皺,明知故問。
“當然是舉兵起義的主意了!”劉玄初道,“王爺和朝廷誤會已深,嫌隙難平,已經是欲為富家翁而不得了。之前一個鰲拜就已經說不清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寫出《天下為公論》,並組織起什麼天地會的朱三太子給您當女婿”
吳三桂打斷道:“玄初,你覺得那王永康真的是朱三太子?”
劉玄初搖搖頭,拈著自己的山羊鬍,思索著道:“那王永康多半不是朱三太子,但王爺您能說得清楚嗎?王永康雖然不是三太子,您給他的也不是真閨女,真要查都是能查清楚的.如果有人說王爺真的將女兒嫁給了朱三太子,並且將他們藏了起來。而派去蘇州的所謂女兒女婿都是掩人耳目的假貨,小皇帝會相信嗎?
另外,屬下懷疑派去捕拿王永康夫婦的康親王和王世凱,還會從王永康那裡搜出幾本《天下為公論》和什麼朱三太子的信物!”
“什麼?”吳三桂一怔,“玄初,你的意思是王輔臣父子有問題?”
劉玄初點點頭:“王爺難道不覺得他們在給王爺設局嗎?”
吳三桂當然已經覺察出不對了——他在北京城是有不少耳目的,已經查探出王吉貞揭發鰲拜入滇的事兒了!
這明擺著是栽贓陷害!
“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吳三桂臉色陰沉,似乎有點惱怒,“本王待他們可不薄啊!”
“爺爺,”吳世琮這時候插嘴道,“他們的心思和今兒在銀安殿上來給您拜年的那些人是一樣的!都不想再跟著大清朝混了.大清終究是八旗子弟的天下,咱們漢人幹得再好,也不過奴才走卒,用得上的時候還好,一旦用不上,那可就要卸磨殺驢了!而現在,磨已經拉完了,馬上就要殺驢了!”
“世琮大哥說得對,”吳世珏也重重點頭,“爺爺,反了吧.大清忠臣咱已經幹不下去了!別的不說,光是這個鰲拜,您就交不出來!您交不出鰲拜,就算把自己交出去,這個富家翁也當不踏實,何況還有個朱三太子?”
“好一個王世凱!”吳三桂哼了一聲,“這是要把老夫往絕路上逼嗎?”
“爺爺,”吳世珏搖搖頭,一臉興奮,“那不是絕路,而是一條登天之路。孫兒在北京待了好幾個月,目睹瞭如今旗人子弟的種種頹廢,他們早就不復昔日之勇了。而且旗人的宿將名臣也凋零殆盡,只餘鰲拜、嶽樂之輩。而鰲拜還在爺爺您的麾下!”
“老夫哪有鰲拜?”
“爺爺,您有!”吳世珏說,“王世凱還讓我轉告您:如果皇上覺得鰲拜一定在平西王治下的雲南,那麼平西王府裡最好真有一個鰲拜!”
吳三桂又是一愣,旁邊的智囊劉玄初忽然大聲道:“王爺,那王世凱說得沒錯您還是把鰲拜認領下來吧!”
“把鰲拜認下來?怎麼認?”吳三桂也知道現在有鰲拜比沒鰲拜有利,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認,“總不能給朝廷上個奏疏說鰲拜就在平西王府吧?”
“這倒不必。”劉玄初笑道,“王爺只需要找個長相和鰲拜相似的人在平西王府和城北大營中出沒,讓人看見即可。現在明明沒有假鰲拜,外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若是有個假的,還不得傳成個真的?
有了朱三太子的名分、鰲拜的威名、王氏父子和天地會當內應和各地漢人將帥的響應,再加上《天下為公論》的道理,王爺還怕這個反造不成嗎?”
“可是這個《天下為公論》只有咱們幾個看過,別人又不知道,”吳三桂繼續向自己的智囊問計,聽他的話語,似乎已經下了造反的決心!
“這事兒好辦。”劉玄初眉飛色舞地道,“王爺讓人多印一些,拿到市面上悄悄散發。然後王爺再頒佈令旨,讓各地衙門都張貼告示,宣佈禁止《天下為公論》此書.為了讓大家知道這書壞在哪裡,還可以在告示當中指出‘天下為主君為客’是造反,‘均田分地’是搶錢。
另外,王爺還可以把這書冊發到下面的衙門、學校,讓底下人先認一認,這樣才方便禁止!”
還別說,劉玄初這個軍師的腦瓜子就是好使!
吳三桂嘆了口氣,“玄初,你的主意很不錯.不過還有個難題!吾兒應熊還在北京為質,如之奈何?”
聽見這話,吳應麒、吳國貴、吳世琮、吳世珏都有點皺眉.不就是一個兒子嘛,沒了就沒了,有什麼打緊?
“王爺,卑職倒有個主意!”吳三桂的“四軍師”汪士榮這個時候站了出來。
“哦,士榮有什麼錦囊妙計?”吳三桂趕緊追問。
“王爺,不如用將計就計之策,把世子爺和大隊的八旗兵、綠營兵一股腦都騙到四川或是貴州,然後來個捲包燴!”
吳三桂拈著鬍鬚,思索了一會兒,道:“將計就計?老夫明白了,老夫不等他們把兵練好,就先裝個病危,讓應熊和公主來雲南主持藩務,到時候小皇帝一定會派出大軍以護送之名壓境。然後老夫就他來一個.”
說著話,吳三桂就做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王爺英明!”汪士榮挑起了大拇哥,“只要小皇帝敢派八旗兵來,無論是入川還是入黔,王爺您都穩操勝券。”
吳三桂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可是小皇帝挺機靈的,會中計嗎?”
康熙機靈嗎?汪士榮心想:看著挺衝動的!
“王爺,卑職有一計。”劉玄初這時已經有妙計了。
“玄初,你有何妙計?”
“王爺還記得盧一峰嗎?”劉玄初道。
“那個曲靖知府嗎?”吳三桂皺起眉頭,“他前一陣不是得病快死了嗎?”
“王爺,他不是真病,而是裝病!”劉玄初笑著說。
“裝病?”吳三桂一愣,“為什麼?”
“王爺難道忘了?”劉玄初說,“前一陣北京那邊傳來訊息,說盧一峰把鰲拜入滇的訊息透露給了王吉貞,致使王吉貞逃入京師,讓皇上知道了鰲拜在雲南的事兒。”
“他是冤枉的。”吳三桂皺著眉頭說,“王吉貞早就去北京了。”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害怕啊!”劉玄初說,“他害怕王爺降罪於他,所以躲回大理老家裝病了。咱們正好給他安排上一場詐死潛逃,遁入京師再由他將王爺因為憂懼悲憤而得病,病勢沉重的訊息報告給康熙。”
“憂懼悲憤?”吳三桂問,“本王何憂何懼?又為什麼會悲憤?”
“王爺您的女兒女婿被害,能不悲憤嗎?”劉玄初笑道,“耿繼茂、尚可喜相繼失勢,王爺能不憂懼嗎?王爺如果一病不起,而藩中又有人想.”
說著話,劉玄初就望了一眼吳應麒,沒有再往下講。不過吳三桂已經完全明白了,如果他一病不起,而平西藩中諸將又在鰲拜的帶領下起了擁立吳應麒,並且保著朱三太子、朱三太孫造反的心思,康熙皇帝還能坐得住嗎?
想到這裡,吳三桂就放聲大笑起來,“劉軍師,你真是本王的劉伯溫呢!勞你走一趟大理,去請盧一峰來五華山一聚!”
當吳三桂終於下定決心要反清的時候,那個把他坑成鰲拜保護人和朱三太子老丈人的王忠孝,正陪著他的大貴人福全在正陽門外逛街。
兩個人都穿著便裝,一前一後在擁擠的人流當中擠來擠去。感受著康熙初年老北京城濃郁的年味兒。現在正是北京城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各處廟會都已經開場,一直要鬧到元宵上燈才算完。
雖然康熙皇帝讓他儘早出發,但是大清朝對“儘早”的理解和後世是不一樣的,康熙是在康熙八年十月份和他說“儘早”,王忠孝一行人如果能在康熙九年春節後出發,那已經算是“很儘早”了。
得了旨意就走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六百里加急.那可是欽差大臣出京辦事兒,而且正差還是康親王傑書!不得好好準備一下,然後再過個大年,正月十五吃完元宵能走就不錯了。
真要走得急了,地方上都來不及準備招待,怠慢了王爺,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而對王忠孝來說,在北京多留兩個月也是很必要的。因為他這一次南下事兒太多了,為國為民為福全,一大堆的事兒要辦,許多事情還得兩頭辦,北京這邊辦一點,然後才去兩江再辦。比如.幫助瑞信堂開展“選官貸”業務。
什麼叫選官貸?
這個選官貸就是為大清朝在京銓選或是在地方上候補的官員提供的高利貸!
之前王忠孝的好哥哥王吉貞就推薦王忠孝借這個選官貸去買個侍衛,不過王忠孝運氣好,一到北京就遇上了福全這個大貴人,所以就用不著借高利貸了。否則,他想當上侍衛起碼得背個幾千兩閻王債!
當然了,對於內務府正白旗漢軍出身的王忠孝而言,幾千兩的選官貸壓根不是什麼問題。而且說是高利貸,楊起隆、袁林靜這號放閻王債的也是會給他優惠利率的這幫人都是看人議息的。
他們真正的盤剝物件,並不是旗員,而是在京銓選的漢員,因為他們才是大清朝廷真正的“奴官”,是大清官場的奴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