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鎮子,有數十戶人家掛上了白幡。
連著兩天時間,李魁勝都在忙活這事。
有些人家,有親眷在亂戰中被誤傷,還有幾戶人家,如那老酒坊的東家,全家都在亂戰中歿了。小鎮的鄉老們出面,李魁勝帶人在一旁幫持著,幫助這些人家打理後事。
亂戰後第三天。
一大早的,從鎮外無名道觀中請來的幾位道長,已經開始敲鑼打鼓的唸經辦道場。哭喊聲隱隱傳來,有人在焚燒紙錢,風吹過,濃濃的青煙卷著大量紙灰騰空,好像很多報喪的黑蝴蝶在小鎮上空盤旋。
刑天鯉站在碼頭上。
英吉士人的援兵,到了。聲勢極浩大,讓小鎮的鎮民無不心裡‘咯噔’。
兩條排水量總在兩千噸以上的鐵甲護衛艦,六條大噸位的內河炮艇,更有四條拖船拖拽著十幾條風帆客船,上面裝了將近五百名身穿便衣,但是舉手投足之間,頗有行伍氣息的英吉士青壯。
“保護僑民,維護我國商人的正常商貿活動,這是女王賦予我們的神聖權責。我們已經取得了貴國理藩院的書面許可,我國將在小龍湫鎮建造商貿轉運辦事處,由商會僱傭一定數量的武裝護衛,保護正常商貿活動的運轉。”
一名身穿燕尾服,帶著高禮帽,手持文明杖的英吉士官員,身後站著一溜兒身穿上紅下白制服的英吉士士兵,輕輕搖晃著手中一份有著大玉朝理藩院官印的檔案。
風帆客船上,所謂的‘武裝護衛’們排著整齊的隊伍,絡繹登岸。伴隨著高亢的號令聲,他們迅速在碼頭上整齊列隊,‘嘩啦啦’開始當眾整頓攜帶的各色軍械。
長短槍械,重型水冷機槍,甚至有大口徑的迫擊炮!
刑天鯉眼角劇烈抽搐,這些傢伙,還有他們手上的傢伙,他們是想要將小龍湫鎮整個夷為平地麼?
他完全無法理解,英吉士官方,聖母教高層,他們腦殼裡都長包了麼?為什麼要將注意力放在這個彈丸之地,為什麼不惜撕破臉,鬧出這麼大的陣仗?
幾條平底貨船被拖船拖拽著,慢吞吞的靠在了碼頭上。
有力夫喊著號子,將一筐一筐煤塊運上了隔壁的拖船。
二十幾條已經在碼頭上停靠了數日的拖船,鍋爐裡終於有了足夠的燃料。很快,一條條拖船同時發出了沉悶的‘突突’聲。
馬縣丞忙前忙後的奔波著,鎮子上總有想要賺錢的鎮民,他們扛著一筐一筐的雜糧窩窩頭,一竹筒一竹筒的清水,不斷送上了拖船後的貨船。
得到煤、水和糧草補給,二十幾條拖船慢吞吞的離開了碼頭,拖拽著長長的船隊,順著水道一路向南。
傳教士們重新找了駐地,英吉士人忙著轉運的時候,碼頭附近連一個教士都沒冒出來。
中午時分。
一條小火輪‘突突’噴著黑煙,從湖對岸大龍湫縣的方向駛了過來。小火輪很膽怯的,遠遠的就饒了一條大弧線,避開了在小雁蕩湖上擺出了一字戰列進攻陣線的英吉士艦船,這才小心翼翼的靠上了碼頭。
大龍湫縣的縣令呂德才穿著一件淺綠官袍,神色陰鬱的站在船頭。
小火輪都已經靠上了碼頭好一陣子,看上去清癯、精神,頗有松鶴之姿的呂德才,才在身後幕僚的提醒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帶著一臉的糾結和惆悵,慢吞吞的走上了碼頭。
得到訊息的李魁勝,已經連同刑天鯉等人,候在了碼頭上。
呂德才好似穿著新鞋,行走在骯髒狼藉的糞池邊,他極小心的邁著小碎步,皺著眉頭看了看碼頭附近那些鎮民人家門前高高飄蕩的白幡。
“嚇,嘆民生之多艱!”呂德才輕輕搖頭,仰面嘆息,一副憂國憂民的賢良騷氣噴薄而出。
李魁勝已經怪聲怪氣的迎了上去:“唉喲,呂大人,少見啊?您上任縣令都五年啦,這五年來,您是第一次來咱們小龍湫鎮吧?唉喲,有勞,有勞!”
馬縣丞已經麻溜的竄了上去,和呂德才相互行禮。
兩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低聲說話。
呂德才神態複雜的看了一眼桀驁不馴的李魁勝,他輕咳了一聲,幽幽道:“小龍湫鎮有李大人這般賢能在,哪裡還需要本縣操心呢?以後,這小龍湫鎮的民治、民生,還要李大人,以及小李大人多多操勞了!”
‘李大人’?
李魁勝眨巴眨巴眼睛。
‘小李大人’?
刑天鯉挑了挑眉頭,心頭突然有一絲不怎麼好的預兆。
呂德才向後一伸手,一個幕僚就遞上了一個大紅色絲綢蒙面的匣子。呂德才開啟匣子,取出了一份紫檀為軸,淡紅色絲綢為底,上好的灑金大宣為面,明晃晃蓋了一枚碗口大紅色印璽的公文。
“李鯉,本縣在這裡,真是要恭喜你啦!”呂德才看了一眼雙眸空洞、茫然的刑天鯉,吧嗒了一下嘴,開啟公文,搖頭晃腦的唸誦起來。
公文用的是古體,駢四儷六的,正經人都難得聽懂。
刑天鯉算是讀過一些書的,倒是從那繁複、華麗、辭藻優美的兩千多字廢話中,提煉出了那一句精髓——有小龍湫鎮賢才‘李鯉’者,特拔擢為大龍湫縣主簿,常駐小龍湫鎮,主管日常一應事務。
“小李大人,恭喜啦!”呂德才抑揚頓挫,耗費了半刻鐘時間,才慢吞吞讀完了這篇公文。他向刑天鯉拱了拱手,笑道:“這可是咱江東行省,金三嘆金總督親頒諭令。哎,小李大人從一介白身,這可是鯉魚躍龍門,一下就是正兒八經的,正九品的官員啦!”
“哦,對了,金總督的諭令中,讓小李大人操持的事務,可聽明白了麼?”呂德才又笑吟吟的問刑天鯉。
刑天鯉的臉色很難看。
老教士的話,應驗了。
果然是從江東總督府來的文書,直接將刑天鯉提拔成了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而且,諭令中勒令刑天鯉‘自籌糧餉’,‘全力輔佐聖母教建造聖堂’。
聽聽!
堂堂大玉朝的一省總督,封疆大吏,勒令自己麾下的官員,‘輔佐’一群外來的洋鬼子神棍,‘自帶乾糧’的建造洋鬼子的聖堂!
刑天鯉更莫名有一種‘舉世瘋癲’的荒謬感——你呂德才,是跟白蓮教交好的吧?
白蓮教,是和英吉士人勾結的吧?
英吉士人,是剛剛和聖母教大打出手,死傷慘重的吧?
現在,你呂德才呂大縣令,居然帶著江東總督的公文,來給刑天鯉授官,甚至,當眾交待,要刑天鯉幫助聖母教的傳教士們,修建一座聖堂!
刑天鯉心思深沉,沒做聲。
李魁勝已經大步上前,大聲嚷嚷:“這不對啊?呂大人,您不是和白蓮教穿一條褲子麼?前兩天的事情,您不會沒聽說吧?人家可是在咱們地盤上,腦漿都打出來了,您手上的這諭令,不對吧?”
呂德才臉色驟然一變,他右手比劃劍指,狠狠一指李魁勝:“李魁勝,你少給本縣胡說八道?誰和白蓮教穿一條褲子?誰?你休得血口噴人!本官為官端正,處事公平,一切作為,都上合國法,下應民心,你休得胡說八道!”
狠狠瞪了李魁勝一眼,呂德才將手中諭令狠狠往李魁勝懷裡一拍。
“總之呢,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了。李魁勝,你家侄兒,這可是平步青雲了要。以後,你的發達,估計還得在小李大人身上。得了,本縣也就不多叨擾地方了,回了!”
呂德才朝著馬縣丞招了招手:“馬大人,走了,走了。這裡的事情,交給李大人和小李大人罷?哎,這洋人的事情,可不是咱們這些‘正經讀書人’,能摻和得明白的!”
兩個‘正經讀書人’昂首挺胸的上了小火輪,一路‘突突’的直奔湖對岸的縣城。
‘叮叮’銀鈴聲響起,老教士在六個小修女的簇擁下,這幾日,第一次出現在人前。他慢悠悠的到了碼頭,衝著沿途的鎮民們輕輕揮手:“信奉至高的聖母,仁慈的聖母必將賜福爾等。”
這老傢伙,也不裝了。
他搖晃銀鈴的時候,一縷縷清晰的精神波動席捲而出。他的話語聲,也就帶上了強烈的魅惑之意。那些已經受洗加入聖母教的教徒,還有那些沒有加入的普通鎮民,全都隨著銀鈴聲紛紛跪倒在地,無比虔誠的隨著老教士高呼聖母之名。
刑天鯉瞳孔收縮,五指緊握通天妙竹,指頭關節一陣陣發白。
“主簿大人!”老教士來到了刑天鯉面前,向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禮:“還記得我說過話麼?”
“江東總督,居然能為你們所用?”刑天鯉幽幽嘆息:“厲害!”
“不,並不僅僅是江東總督,而是貴國執掌朝政的太后。”老教士微笑道:“小龍湫鎮的事情,驚動了偉大的教皇陛下派駐大玉朝的全權特使,樞機主教西蒙尼閣下。”
“西蒙尼閣下連夜覲見貴國太后,英明、睿智、卓越、的太后陛下,親自給江東行省頒發了懿旨。”老教士雙眸極亮,好似兩顆貓兒眼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細長的卷軸,遞到了刑天鯉面前:“您既然已經收到了任命,那麼,請履行您的職責吧?這是小龍湫鎮聖堂的設計圖,我們大概需要,圈佔一萬畝土地。”
“啥?”刑天鯉用力揉了揉自己耳朵,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萬畝土地!”老教士不緊不慢的說道:“我們已經選好了地皮,我們希望,您能配合我們,做好地皮的徵收工作。我們希望,您能組織工匠,幫助我們儘快動工!”
刑天鯉抓過老教士遞到面前的卷軸,隨手交給了一旁罵罵咧咧的李魁勝。
李魁勝開啟卷軸,只是瞅了一眼,就是一通破口大罵。
刑天鯉現在還是一個瞎子的身份,他急忙湊到李魁勝面前,微微側過頭,聽他比比劃劃的,說明了聖母教在設計圖上,想要圈下來的那一萬畝地的位置。
李魁勝語氣慍怒,刑天鯉的臉色也漸漸扭曲。
小龍湫鎮有鄉民萬餘人,算是一等一的大鎮子,鎮子的轄地雖然廣大,但多丘陵、樹林、河道、溼地,還有大量桑林、果林等經濟作物,正兒八經的良田,那種可以一年兩熟的水田,加起來不過三萬五千畝。
這三萬多畝良田,還因為丘陵、河道的緣故,大半都分割四散,沒有連綿成片。
老教士他們選擇的,想要圈起來建造聖堂的那一萬畝地,恰恰就是小龍湫鎮唯一一塊連成片的良田,七千多畝地,連同兩千多畝種了桑樹的丘陵,盡被大筆一圈,劃了進去。
而看設計圖,這座籌建的聖堂,主體建築加上幾座副樓,其總佔地面積不過五十畝地!
為了五十畝地的樓,就要佔掉一萬畝良田!
“您覺得,可能麼?”刑天鯉很認真的問老教士。
“凡聖堂籌建一事,但有所求,當全力配合。”老教士反問刑天鯉:“這不是你的任命書上,你們的總督大人,對你的囑託麼?”
“可能,或者不可能,這不是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老教士輕聲道:“總之,一萬畝地,當聖堂建成,聖母的榮光,將永久照耀此地。於斯生活的子民,當是有福的!”
刑天鯉五指再次握緊。
他很想衝著老教士得意洋洋的老臉狠狠地劈一劍。
幾個小修女感受到了刑天鯉毫不剋制的惡意,她們齊齊上前一步,更有兩人直接擋在了刑天鯉和老教士之間,將他們分隔開。
幾個英吉士人,在一隊士兵的保護下,朝著這邊行了過來。
“所以,這位年輕的大人,以後您就是這個鎮子的行政官?”穿著燕尾服,帶著高禮帽,手持文明杖的英吉士男子向刑天鯉舉了舉頭上帽子:“我是英吉士王國駐平海城萬國租界總領館,一等秘書官喬姆斯。”
喬姆斯再次取出了那份蓋有大玉朝理藩院大印的公文,衝著刑天鯉晃了晃:“我希望,我國的正常商貿行為,能夠得到您的協助,以及,得到您的保護。”
“現在,我們就有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喬姆斯侃侃而談:“因為之前我國商人米希爾先生遇襲一事,我們以為,在小龍湫鎮,我們需要建立一座擁有足夠防禦力的堡壘,以維護我國的商道安全。”
“建造堡壘的地皮,建造堡壘所需的工匠,還有一應所需的後勤補給,都需要您協助解決。”喬姆斯將公文遞給了站在一旁的李魁勝,用那種‘拒人於萬里之外’的‘彬彬有禮’,很禮貌的對刑天鯉說道:“我想,年輕的大人,為了你我兩國的邦交考慮,您會優先解決我們的問題吧?”
老教士上前了一步,和喬姆斯正面懟上。
“世俗的紛爭,無法掩蓋至高聖母的榮光。孩子,請不要用你們那些骯髒、齷齪的勾當,妨礙我們傳播聖母的聖恩。”老教士的眉心隱隱放光,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種莫名的深邃和神秘,他手中銀鈴輕輕震盪,發出‘叮叮’聲響,好似勾魂的繩索,讓喬姆斯的眸光一陣散亂。
喬姆斯張開嘴,呆呆愣愣的,正要附和老教士的話。
‘嗡’!
喬姆斯左手無名指上,一顆拇指大小的紅寶石戒指突然爆出一團幽光,一波波極隱晦的精神波動從鑲嵌的寶石中湧出,瞬間籠罩了喬姆斯全身。
戒指爆出的精神波動和老教士手上銀鈴的鈴聲正面衝撞,四周風和日麗,但是在附近所有人耳朵裡,好似突然有一道炸雷爆開。
除開刑天鯉站得穩穩當當,其他人全都身體搖搖擺擺,好幾個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喬姆斯面色慘白,他向後大步倒退,猶如見鬼一樣盯著老教士。
老教士目光森冷,極其嚴肅的看著喬姆斯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
“惡魔!”喬姆斯厲聲呵斥。
“迷途的羔羊,請收回你褻瀆的言語。這是至高的聖母,賜予祂行走於世間的虔誠僕人的力量。”老教士冷聲喝道:“太多年了,你們已經遺忘了聖母的威嚴。你,怎麼敢,將聖母賜下的力量,誤以為是邪魔之力?”
老教士聲色俱厲的指著喬姆斯:“放在六百年前,放在聖母的榮耀籠罩萬國之時,你的這句話,就足夠裁決堂的裁決教士們,將你,還有你的族人,全部送上火刑架!”
喬姆斯面色難看。
他右手用力撫摸左手的紅寶石戒指,驚惶的他很快恢復了平靜。他咬著牙,冷聲道:“可是,尊敬的神父,時代變了。當我們這些世俗凡人掌握了科技之力,聖母的榮光,只能照耀,也只能困於那一座座古老、凋零的聖堂!”
老教士狠狠震盪了一下銀鈴。
幾個小修女齊齊上前一步,白皙的面板微微蠕動,好似微風吹過的湖面。
喬姆斯身後的英吉士士兵們,齊齊端起了長槍。
遠處湖面上,兩條鐵甲護衛艦桅杆上,瞭望計程車兵大聲呼喝,幾條艦船上同時響起了尖銳的哨子聲,大群水兵在甲板上奔走,他們脫掉了炮衣,一門門大炮轉動,黑洞洞的炮口同時指向了小龍湫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