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去洗手間衝了個臉,好讓自己哭腫的眼睛看起來恢復正常。
瓦西里醫生貼心地從冰箱裡給你取了一個冰敷袋。
“真是謝謝您了。”你接過冰敷袋,按在眼睛上,感激地說。
“沒關係的。”瓦西里醫生大方擺擺手,一邊大聲招呼前臺的護士,“冰敷袋一個記一下賬。”
你的感激消失了。
簽完一式兩份的手術協議和免責協議後,你和醫生回到了檢查室。
熊正坐在檢查床上,埋著腦袋無聊地撥弄爪子,在你們走到門口的時候它的耳朵很敏銳地動了一下。
它抬頭看看你。
你也看看它。
醫生叫了兩個護士進來給檢查臺進一步消毒,然後和你商量接下來的治療方案。
熊的整條腿,幾乎全都爛了,不管看過幾次你都依然覺得觸目驚心。
“只剩這一段是好的,但它這裡的面板雖然還在,卻很腫,要等消腫之後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瓦西里醫生說。
“那直接從這裡鋸掉不行嗎。”熊插嘴和醫生討價還價,爭取把自己的治療方案極簡化。
“不行,”醫生說,“你這裡如果都感染了,到時候還得二次手術,再往上,截到這裡。”
醫生用手掌在熊的腿根處比劃了一個位置。
這個方案剛才你在外面已經和醫生討論過了,你實在難以接受這麼高位的截肢,它以後要怎麼生活呢?
瓦西里醫生也告訴你,這種非常接近髖關節的手術,位置太高了,很容易影響到脊髓神經,到時候,癱瘓和大小便失禁都有可能。
因此,必須儘量避免任何需要二次手術的情況發生。
“那如果保守治療呢?”你問。
“我也傾向於推薦保守治療,先盡全力把感染抗住了,然後多吃多養,養好一點再來做手術。不過剛才也和您說了,這個週期會很長,各方面費用都會高一點。”
“費用不是問題,”你說,“我只是擔心……”
擔心熊沒有辦法扛過感染。
“對它有點信心。”醫生說,“這可是獸人。”
瓦西里醫生已經給出了他所能給出的最佳方案,這個方案相當大膽,你也明白醫生在給熊多爭取一點靠自己對抗命運的時間。
但這段爭取來的時間到底是一艘生命之舟,還是一面地獄之帆,就全要靠熊自己了。
你幫不了它。
“先清創吧。”你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先看看剩下部位的感染程度,怎麼樣?”
熊愣了幾秒才發現你在問它,於是點點頭。
人們都說熊是危險、暴躁、粗魯的,但它的眼睛卻寫著並非如此。
它乖乖地坐在檢查床上,聽瓦西里醫生和你敲定這個也許就決定它命運的治療方案的細節。
“去躺下吧。”醫生說。
熊就聽話地躺好,用全然信任的眼神盯著你看。檢查臺對熊來說太小了,熊只能儘量把大部分的自己擱在上面。
醫生在你的手環上操作,將控制器調到一個偏緊的位置,以防止清創過程中的突發狀況。因為熊已經沒有精力再支撐一次獸化了。
抑制圈調緊的過程會很不好受,接下來的清創也是一場惡戰,但是熊一點聲音也沒有出。你看著熊一言不發地忍著,突然覺得好難過。
你想,你是否應該讓熊一無所知地吃這麼多苦頭,最終也許依然走向一個未知的終點,還是應該把命運的遙控器交給熊自己?
醫生開始用碘伏棉球給熊的腿消毒。
熊的手放在不鏽鋼的檢查臺上,指尖的爪子伸出來一點小尖尖,彎彎地扣在檯面上。
反直覺的一點是,它的爪子原來是淡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彎曲的弧度竟然有點像貓爪,洗得很乾淨,甚至能看見裡面粉色的血線。
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你只好握住熊的手,感受它的爪尖在碰到你掌心的時候一下子縮回肉裡。
熊看著你,好像有點困惑,但還是也抓緊了你的手。
“別害怕。”你和熊說,“瓦西里大夫是城裡城外最好的外科獸醫了。”
“我不會害怕。”熊突然笑了一下,說,“您做決定就好了,我接受一切結果。”
熊很聰明。
它一定是從你的表情裡猜到了什麼。
熊什麼都知道。
你終於沒法再看熊的眼睛。因為這讓你的胃開始疼痛。
“那你待會可不許叫痛。”你故意轉移話題說。
“嗯。”熊說。
你按著熊的爪子,熊的體溫比人要高一點,熱度源源不斷地傳入你的掌心,說不清是你在按著它,還是它在支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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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去掛牌子,下午歇業。”瓦西里醫生支走兩個護士,“你們也出去,它可能會緊張。”
“你可能需要把我綁起來。”熊對醫生說,“常規劑量的麻醉對我不起效果。”
“麻藥耐受是有點難辦。”醫生說,“不過清創先不用上麻醉。況且我這兒也沒有綁得了熊的鏈子。”
“不上麻醉?就直接這麼處理嗎?”你問。
“對。沒事,不會痛的。”醫生轉頭對熊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來點不那麼難受的東西。”
“……不。”熊說,“直接來吧。”
熊沒有它話語中表現的那麼平靜。
在並不寬大的處理臺上,熊側過頭去,把小臂緊緊地按著額頭,好遮擋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正在被處理的腿。
但只過了一會兒,熊又換了個姿勢,它好像好奇醫生正在做什麼,又忍不住盯著看。
醫生正埋著頭,用醫用鑷子一絲一縷地從它的腿上鑷取粉白色的肉,再把它們丟進不鏽鋼盤子裡。
熊的眼睛圓圓的,瞳孔也是圓圓的,它靜靜地盯著那枚不鏽鋼鑷子,彷彿好奇似的,盯著瓦西里醫生拿著它揮過來揮過去。
醫生解釋道:“粉色的肉都是腐爛的肉,必須全部清理乾淨,才能讓感染面不繼續擴大。”
醫生是從上往下清理的,最上緣清理完可以最先看出,可以保住多少的腿。
護士小姐姐敲了敲門,端著托盤進來:“瓦西里醫生,這裡是取樣針。”
“給我吧。”瓦西里醫生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依然拿著醫用鑷子,夾著一根看起來白色的長長的東西。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你發現熊的瞳孔陡然間擴大了好幾倍。
你下意識察覺到不好,把手環的控制器一下子推到最緊,但是已經晚了。
“別過來!!”你聽見熊喊道。這句話的結尾已經變成一聲嘶吼一般的咆哮,你感覺你的心臟因為這可怕的聲浪共鳴停跳了好幾秒。
瓦西里醫生反應迅速,立刻拉著護士躲到了檢查臺旁邊的辦公桌下面,同時壓低聲音對旁邊尖叫的護士說:“別出聲!”
護士姐姐立刻用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淚從驚恐的眼睛裡流下來。
在尚未消退的吼叫聲中,你看見視線中陡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熊腦袋。
雪白的尖牙透著森森寒光,冰藍色的無感情的眼睛凝結成猛獸進攻的前兆,透過它你彷彿看見戰場上汙泥裡殘破的屍體,看見血在土地染出黑色的巨大花朵,看見遍地焦土上燃燒的車輛和滾滾濃煙。你有點恍惚,一時分不清是它看見了殺戮,還是它是殺戮本身。
你的手環已經推到了最緊,只剩下擊殺這最後一個檔位。
你的耳邊傳來尖銳的蜂鳴。那聲吼叫至少傷害了你的耳膜,過了好幾秒你才發現醫生在喊你。
“喂!喂!你沒事吧!”瓦西里醫生對你說。
你清醒了過來。
“我沒事。”
你低頭看熊。
熊獸化的程序因為你及時的制止被扼殺在半途。熊沒有獸化成功,而是變回了原樣。
變熊變到一半被你強行摁了回去,它看起來難受極了。
熊縮成很大一團,用手臂擋住自己,肩膀有一點抖動,分不出是在抽搐還是在哭泣。
“你快出去吧。”瓦西里醫生對驚魂未定的護士小姐姐說。
你現在能做的只有按著熊的腦袋,你不希望它傷害別人,但你也不希望傷害它。
你只有盡力把它圈住,用你在秋風裡吹了半個小時的外套,給熊帶去一點點溫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