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你是謝府的表小姐,竟幹出勾搭外姓男子的腌臢事!沈小侯爺性子單純,你就如此引誘他去私奔,你這女兒家怎如此不知廉恥?”
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水便撲面而來。
從頭澆到腳,阮凝玉冷得發抖,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這是在哪?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臨死之前,寧德皇后將斃的訊息不脛而走,舉國歡慶。而她睡在紫檀床上,用世間最稀有名貴的藥材吊著最後一口氣。
沈小侯爺,私奔?
過去那些朝廷言官像她活像見了在世妲己,怒斥她身為皇后卻水性楊花,勾搭佞臣,用女色攬權。
在他們筆下種種罄竹難書的罪行裡,年少同沈小侯爺私奔不過是她最平淡的一筆。
阮凝玉覺得莫名其妙,這不是她出閣前乾的混帳事嗎?
將她潑醒的老嬤嬤說完,把水桶往地上一扔,便恭敬地朝著面前的男子行禮。
“謝公子,表小姐我已經替您捉到了,接下來全憑公子處置。”
庭院中,傳來了玉石輕擊,泠然似雪的一聲——
“捆上來。”
聽此聲,阮凝玉駭然望去。
她正被惡奴押著,所以只能艱難地抬起頭,只見青石板潮溼,荒敗的院落雜草叢生。
以及,謝凌……
即使離得遠,只窺見一道雪胎梅骨的白衣,她也能感受他身上那股雪巔般的清寒凌冽。
阮凝玉顫了身體。
京城有雙姝。
一個是謝氏望族的表姑娘阮凝玉;一個是許御史的么女許清瑤。
謝家表姑娘傾國傾城,以容色聞名。許清瑤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滿京貴女的模範。
後來阮凝玉成了皇后,許清瑤則嫁給了她的表哥謝凌。
世人最津津樂談的,就是她們各自的丈夫。
而許清瑤的丈夫,便是眼前這位權傾天下的謝首輔,謝凌。
她曾親眼見過他手持硃砂筆,波瀾不驚地在生死譜上勾去無數王孫閣臣的名字。也見過他面對陳侍中死不瞑目的暴斃,也能有雅緻地在亭中取雪水煎茶。
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謝首輔,不知道以高山仰止的外表,掀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再聯想起前言,阮凝玉驚得容顏失去血色。
她回想起來了。
永寧二十七年,六月初九,尚是謝府表姑孃的她同沈侯爺的小兒子沈景鈺私奔,離京路上被謝家人抓到,兩家震怒,此事轟動很大,滿城皆知,而她名聲掃地。
而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她當時受了家法,半月下不來床,並且被禁足了好些個月。
更重要的是,將她抓回謝府的人,是謝府的嫡長孫,一代首輔,世間最狠厲薄情的男子——
謝凌,字玄機。
論親疏,她沾親帶故被寄養在謝府,她跟著一眾同齡人喚他長兄。
領她進門的老嬤嬤對她耳提面命,謝府的人都是金枝玉葉,但沒有哪個人能比得上長孫謝凌,那可是謝老夫人的命根子,千叮萬囑她平時切勿衝撞到這位貴人。
她垂眼,記下了。
只有在逢年過節,或是府中家宴方才遇見。她這個二房姨娘院裡的表姑娘也只能在後面,遠遠地看他一眼。
她與沈景鈺私奔,是他鐵面無私,尋千里將她捉拿回府,亦是他主持家法,處治她時凜如冷霜,面不改容。
捉拿回府那一日,在宗族祠堂,他為長兄不假人手,每一道狠厲的鞭下手不留餘地。
道道皮開肉綻,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留下刺目鞭痕,豔麗得像是雪地怒放的紅梅。
她在地上全身發抖,拼命地喘息,遍體紅痕,仇恨地瞪著他,簡直就像一隻失控發狠的野獸。
聖人模樣的謝凌不顧她怨恨的眸,淡淡地道。
“做人,要知仁義禮智,守女德。”
說完,丟下戒尺,漠然離去。
她當真是恨極了他。
當晚她疼暈了過去,足足半月都下不了床,在閨閣裡養傷。
那次家法伺候,讓她對謝凌是又恨又怕。
於是謝凌成了她最怕的人,連夢裡都有他的影子,每晚她都要在手裡捏著塊手帕才能安心入睡。
後來她遇到了慕容深,成為了寵冠六宮的皇后。她在皇帝的耳邊吹枕邊風,使絆子潑髒水,殺他的同黨,跟他成為政敵,以報當年之仇。
謝凌也從三元及第計程車族驕子,變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權傾朝野,也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
她跟許清瑤鬥了十年。
但偏偏阮凝玉的名聲並不太好,所以人們相比於她這個空有美貌的皇后,更喜歡才學過人滿腹詩書的許清瑤。
丈夫是冠絕天下的謝郎,兩人皆是高門顯貴,強強聯合,百姓樂見其成。
更何況謝氏夫婦伉儷情深,情投意合,謝郎愛妻勝過世間萬千男子,據說謝大人給夫人寫的情詩不下百篇,十年來日日雷打不動晨起為髮妻梳髮挽髻,這樣的神仙眷侶才是老百姓最豔羨的,豈是宮中那位以色侍主的花瓶皇后能比的?
如今她在未央宮斃了,想來這位內閣位高權重寵妻心切的首輔大人,怕是解決了一大心患。
想到種種過往,阮凝玉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難不成,她回到了十年前的今天?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拜見大公子!”
阮凝玉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嬤嬤粗魯地往前一推,胳膊摔在地上,磕下了淤青。
可她沒有心思想這些,而是抬起了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庭中唯一的男子。
突然起了陣風,院中草木搖晃中透出凜冽之氣。
男人著一身雪色月袍,風聲簌簌,吹動他的白色衣角,而他在庭中遺然獨立,淵渟嶽峙,目光清寒,只是遠遠望一眼,她耳邊便彷彿聽到了飛雪呼嘯的凜冽。
阮凝玉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瞳孔緊縮。
不會有假,面前的謝凌容顏玉貴,此時的他身上還沒有位極人臣的危險壓迫感,亦沒有在朝堂上沾染上殺伐的冰冷氣息,他還不是彼時那個權勢滔天的聖人首輔,也還不是許清瑤的丈夫。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尚有少年朝氣,一身雪色直裰襯得他修竹般長身玉立。
他,還是那個名動京城的謝郎。
這是十年前,二十一歲的謝凌。
而她尚是在謝府寄人籬下的寒門表姑娘。
她……當真回到了從前?
謝凌卻是站著,高寒淡薄,不言不語俯視著她。
他一直都知道家裡來了位遠房表妹,生得玉軟花柔,色如海棠。
只見方才還在地上拼死掙扎的女人,被家奴潑了一桶冷水後,便如同被奪走了魂魄似的,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後面,她身子漸漸動了,沾滿水珠的睫毛睜開,她就這樣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目光驚駭又易碎般地朝他望了過來。
夏日的衣裳本就單薄,她穿的是件淺綠色的薄衫,人被從頭到腳潑了水,如此一來全身便溼透了,輕薄的紗吸著水,透出底下瑩白豔色的肌膚來。
烏髮潮溼地粘在脖頸上,就連朱唇也沾了水珠。
她就像戲本上夜裡的水妖,清純妖媚,蠱惑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