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衙東側書房之中,火燭通明。
李絢穿一身白絲內衣,一個人站在桌案前,將整個大唐州縣地圖開啟,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同仁縣城這個點上。
手指按上去,然後輕輕划動。
同仁,彭州,澧州,洪州,婺州,杭州,揚州,一路連線起來。
同仁一路翻山越嶺,南下而至彭州。
彭州東行,順長江之下,到山南道,再到長江南岸,洞庭西岸的澧州。
澧州再順長江而下,直抵江州,江州往南,便是洪州。
洪州越東南而至婺州,杭州,出海北上至揚州。
一整條線,將整個大唐東西徹底的勾連起來。
彭州,彭王領地;澧州,彭王故領刺史之地,李絢早做佈置,如今在眾人視線之外;洪州,婺州,杭州,揚州,李絢如今經營之地,連線起來,李絢所有的力量也就都連線起來了。
李絢的臉色淡漠,餘澤並不知道,武后和皇帝將他放在了同仁,卻正好如李絢的意。
同仁往西是吐蕃之地,往東是河州,除了中央隆務河谷地之外,東西都是無盡的高山懸崖。
在這其中,只要有足夠的糧草,他便能養起足夠的私兵出來。
餘澤很聰明,跟李絢這麼多年,多少也猜到了他的一點心思,但是更多的,還是認為他在自保。
別看李絢如今頗受皇帝信重,但皇帝的猜忌之心也是顯而易見的。
更別說,這些年被賜死,流放,貶謫的王族屢見不鮮。
尤其是皇帝的身體,實在堪憂。
李弘當太子時的風波,餘澤都是親自經歷過的,如今到了李賢,如果不是李賢突然有了孩子,他和武后之間的矛盾早就爆發。
如今不過是暴風雨的間奏罷了。
皇帝一死,新帝登基。
永徽年間的那些血雨腥風,立刻就會撲來,想想就令人心悸。
所以對於李絢做的這些準備,餘澤是完全贊同的,但他沒有想到,看起來,是被逼到同仁的李絢,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
李絢的目光從同仁上移到尖扎,乃至北面的蘭州,鄯州,輕嘆一聲:“可惜了。”
李絢可以藉助同仁的地形做些手腳,但相比於蘭州,同仁還是太偏僻了。
李絢突然自嘲一笑,蘭州那種地方,皇帝怎麼可能會交給他,即便是皇帝願意,武后也不會願意。
收回思緒,李絢的目光又落在了西邊的烏海方向,論欽陵。
李絢沉吟著琢磨,大唐和吐蕃短期之內,戰局真正的核心,不在伏俟城,而在烏海。
拿下烏海,他們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窺伺吐谷渾舊地的野心。
大唐便能夠在經營吐谷渾舊地的同時,將和吐蕃的一切戰事,全部堆積在烏海。
但烏海險遠,糧草運輸是個大問題。
這樣的話,同德就顯得非常重要。
如今黑齒常之守在澤庫,西面的同德就會平靜一些,但如果黑齒常之往前,一步而進同德,那麼吐蕃必然會調集大軍,集結同德,雙方之間一場大戰必然少不了。
同德打不通,黑齒常之這一路就會被逼在這裡。
這是東線,另外還有中路,拿下伏俟城,想要涉遠烏海,大非川是必經之地。
即便是沒有論欽陵,想要拿下大非川也不是一件易事,但這不是最兇險的。
最兇險的,是吐蕃人很有可能會放棄大非川,將烏海作為最後的決戰之地。
烏海不僅險遠,關鍵是地勢極高,大唐想要攻伐烏海,除了地勢需要考慮之外,高原反應是最大的對手。
當年以薛仁貴之強,也曾成功攻克烏海,但在攻克烏海之後,高原瘴隨之而來。
正是因為士卒在烏海紛紛病倒,這才讓薛仁貴不得不放棄烏海,後退大非川,但可惜,郭待封已敗,糧草已毀。
最後一場大戰,大唐近乎全軍覆沒。
烏海,大非川,伏俟城,一個又一個陷阱,將唐軍將帥的心,直接引入死地。
所以,此番大戰,在沒有徹底解決高原反應之前,絕對不能圖謀烏海。
甚至都不能去窺伺大非川,人心如此,一旦得到大非川,必然會窺伺烏海。
論欽陵征戰之術,李絢未曾見到,但無疑,他是一個玩弄人心的高手。
不說別的,光一個伏俟城,十幾萬缺衣少糧的吐谷渾人,就足夠讓大唐進入兩難的境地。
唯一好一點的,就是這一切,讓李絢對戰事的影響變得很大。
黑齒常之攻下澤庫,李謹行打到貴德,還有李絢拿下同仁,東線吐蕃大軍絕對是被牽制住了。
還有李絢的糧道改善,對高原瘴的治療,都在一點點的撬動局勢。
日後李絢的重心肯定是在和黑齒常之共同謀奪同德,未來數年,少不了要和論欽陵在東線拉扯。
但東線終究只是偏師,真正的重心依舊在中央,在伏俟城。
南窺烏海不成,那麼讓主力能夠在拿下伏俟城之後,目光轉向西側羊塘之地,那裡是未來的柴達木盆地,才是解決之道。
但該要怎麼做的。
李絢的目光往上,落在了邏些的方向。
芒松芒贊一死,吐蕃人心動盪,論欽陵即便秘不發喪,也必須要返回邏些,起碼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如果他不肯回去,那正好,邏些貴族動亂,最後只會導致吐蕃提早走向滅亡。
他一回去,那麼大唐在數月之內,可以安心的經營青海湖四周,謀求長久。
李絢的手指重新落回到了日月山口,那裡才是此行西北大戰的核心所在。
搖搖頭,李絢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就算是論欽陵心中有諸般計劃,但大唐將帥,也得有讓他實施這些計謀的資格。
如此,一場碰撞的大戰終究是少不了的。
輕嘆一聲,李絢緩緩的收起地圖,然後拿起一張信紙,開始寫信:吾妻如故,夫自安之……
……
烏海,中軍大帳之內,一具精緻的黑色棺槨被擺放在大帳中央。
論欽陵面色冷沉的坐在桌案之後,冷冷的都看著棺槨側畔的唐軍使臣。
兩側十四名膀大腰圓的將領,同樣目光冰冷的看著大唐使臣。
“大唐鄯州祭酒欒清,見過大相!”
身穿深綠色官袍的鄯州祭酒欒清拱手上揖,微微躬身,說道:“貴國青東都護烏西扎,兵敗廓州,被圍山林,身赴死地,坦然自盡,南昌王深感念之,故遣人盛斂其身,裝入棺槨,派人送至蘭州,命我等將其歸送吐蕃。”
欒清說完,四周的吐蕃軍將,眼中滿是憤怒,有的握緊了拳頭,有的手放在了刀柄上,大帳氣勢一時肅殺。
欒清絲毫不慌,然後從袖子裡取出一封信,拱手遞上,同時說道:“此乃烏都護臨終遺言,南昌王君子,特意囑託,任何人等一律不得私自檢視,我等遵之,如今一同送返貴國。”
瞬間,大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這封信件上。
桌案之聲輕響,論欽陵將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後示意身側的侍從將信件接過。
拿過信件,論欽陵稍微掃了一眼信件四周邊緣,然後又抬起,看向光芒之處,無法透視。
論欽陵帶著詫異和感佩的說道:“多年來,大唐依舊盛行君子之風,不做小人行徑,本相深為感佩。來人,賜使者珠寶十箱,送返鄯州。”
“遵令!”一名長著落腮鬍須的軍將從左側站了出來,然後走到欒清身前,拱手道:“使者請!”
欒清再度微微躬身,然後退出了大帳。
這個時候,大帳是那個氣氛陡然間冷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忍不住的落在了右側最後一位軍將的身上,青南都護,沒盧·達札恭祿。
就見達札恭祿雙拳緊握,目光死死地盯在黑色棺槨之上,眼睛血紅。
片刻之後,達札恭祿收回目光,抬頭看向論欽陵,嘴角死死抿住。
最後,他看著論欽陵手裡的信件,微微躬身,問道:“大相,此信真的是阿哥所寫,真的沒人拆開看過嗎?”
“沒有。”論欽陵自己也不看,直接將信讓人送到達札恭祿的手裡,然後說道:“本相肯定,唐人從未開啟看過,這上面是我族特有的暗記,從來未曾被破壞過。至於裡面的內容,是烏西扎寫給贊普的,本相這裡就不看了,你自己拿回去處置吧。”
論欽陵心裡清楚,這封信表面上是寫給芒松芒讚的,但實際上卻是寫給沒盧王妃的。
“還有棺槨,達札恭祿,你親自送回邏些吧,戰敗自刎,也不愧沒盧氏的家風。”論欽陵忍不住的輕嘆一聲。
戰敗自刎,為國而亡,無人會責備半句,但戰敗被俘,投降敵國,卻是會令人羞愧的。
達札恭祿微微躬身,轉身剛要離開,腳步突然停下,回身看向論欽陵,再度躬身道:“冒昧敢問,大相,阿哥他真的是自盡的嗎?”
論欽陵知道達札恭祿問什麼,如今在大帳中詢問,多少有些冒失,但論欽陵最終還是點頭說道:“的確如此,烏西扎埋伏不成,反而被人所圍,最後自刎殉國,蘭州傳來的訊息便是如此,回到邏些之後,你可以讓族老檢查,若有不一,本相親自率軍殺往同仁,取南昌王首級。”
“這倒不用,此事達札恭祿會親自去做。”達札恭祿再度躬身,說道:“如此,多謝大相了。”
看著達札恭祿轉身離開,論欽陵深吸一口氣,說道:“傳令尼羅湖口,強攻三日,三日之後,收軍,穩守尼羅湖西;傳令,南山峽谷,三日之後,軍卒撤出,以謝大唐君子之德。”
論欽陵的眼睛裡露出了幽深的光芒。
真正的大戰,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