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前,火光閃動。
黃鈺立身拱手,誠懇言道:“下官,顯慶三年進士,彼時,左相為吏部考功郎。”
李絢頓時一驚,詫異的說道:“你是嶽翁的學生?為何?”
“為何如今只是一名縣令?”黃鈺面帶苦澀,搖搖頭,說道:“下官為人太直,不會轉彎,早年間曾得罪中書令李義府,貶為縣尉,後來左相歸朝,下官調任監察御史,但又得罪右相許敬宗,再度被貶,好在有左相照顧,才能繼任縣令。”
李絢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李治即位以來,總共就那麼幾個奸臣,黃鈺能全給得罪,也是難得。
也怪不得李絢的嶽翁劉仁軌都保不下他,因為他得罪的不是別人,而是武后。
很好,這個是自己人。
……
李絢親自伸手,撩開帳簾:“既然縣令是嶽翁的學生,那麼小侄便稱一聲叔父了,叔父裡面請。”
“不敢當王爺如此稱呼。”黃鈺趕緊拱手。
李絢擺擺手,說道:“無妨,叔父在康樂多年,想來必定有所收穫,正好給絢解惑,叔父請。”
李絢強行拉黃鈺進了大帳,不過讓座的時候,黃鈺還是堅持坐在了下首。
“下官是咸亨四年調任康樂縣令的,至今已有三年,對河州之事也算了解清楚,此次王爺西來,左相特意寫信囑咐下官,告之王爺河州的一些情況。”黃鈺說著,神色肅然了起來。
“叔父請講。”李絢非常的客氣,原本他對河州的瞭解,多來自公文,張七娘和自己手下的探查,如今有了黃鈺,河州的事情,他很快就能查清楚,然後妥當處置。
“河州刺史元明,其曾祖父在武德年間,曾任河州刺史,其族叔元昂,曾經在永徽年間任河州刺史,再早便是南北朝時期,數代以降,元家在河州根基深厚,僅次於渭州本堂。”黃鈺一番話緩緩道來,將元家的根基徹底剖析。
“如今在河州,長史高泰來自於幽州,出身渤海高氏,司馬李源,來自滁州,出身滁州李氏,雖非宗室,但也是宗室親族,隴西分支。六曹之中,兵曹和戶曹為刺史所管,法曹參軍年初從長安調來,其他庫曹,功曹和士曹,都稍次一等,王爺一到,即可接管兵曹和庫曹,限制戶曹,元氏之權,立刻就會少掉一半。”
黃鈺一句話,直接刺透了元氏如今的弱點。
元氏掌權,依賴的無非三者,兵曹,戶曹和庫曹,三者一失,能用的只有法曹,但法曹偏偏是長安來的。
李絢心裡一動,下意識的說道:“河州法曹,莫非是大理寺之人?”
“王爺聰敏,的確是大理寺調下來的,這也是那位狄寺丞敢在河州微服私訪的原因。”黃鈺在暗中看了許久,狄仁傑的做法完全落在了他的眼裡,可狄仁傑卻一無所知。
李絢苦笑著點點頭,說道:“這一點,剛才,懷英兄可是沒說。”
“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辦案之法,王爺何必糾結。”黃鈺搖搖頭看向李絢,隨後又說道:“想必王爺也有諸多之事,未曾對那位狄寺丞言明。”
李絢默然,動作停了下來,片刻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大理寺以法而行,但本王處理河州之事,卻不能盡法而行,需以戰事和糧草轉運為主,主次之分,必須明瞭。”
“王爺明白便好。”黃鈺鬆了口氣,然後認真說道:“說起這元家之事,其實也是一樣,他們在河州動作,雖有手腳,但也不敢太過,否則朝中一旦察覺局面不可控,那麼立刻就是雷霆手段,清除元家。
所以元家雖強,但勢力僅限於州城、夏河和臨夏兩縣,其他永靖,廣河,和政,康樂四縣,縣令要麼來自幽並山東,要麼來自江南,和元家只有上下之分,並有主從之事。”
李絢認真點頭,如此,河州的局勢在李絢面前便已經瞭然了起來,或者說,一切早在中樞,在他那位嶽翁的佈置之下。
輕輕的敲敲桌案,下一刻,李絢拿起了放在一側的公文,然後快速的書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公文已經寫完,墨還沒有幹,李絢就遞給了黃鈺。
黃鈺一臉詫異的接過,然後看著上面的內容:令廣河,臨夏,永靖,康樂四縣,嚴查過往糧食,青鹽,皮毛,鐵器走私之事,另,所有大宗貨物一概許進不許出,但有違令,不管何人,即刻下獄。
“王爺這是要……”黃鈺看著上面的內容,皺著眉頭,說道:“王爺這是要切斷元家所有的商貨往來?”
“如今不是平時,是戰時。”李絢輕輕的敲了敲桌案,然後說道:“河州沒有什麼特產,無非就是從高原偷運下來的私鹽,有人想要趁著開戰,貨物漲價,然後好好的撈上一筆。本王並不反對他們從外地運來貨物,高價在河州出售,但絕對不能在這些東西價錢本就很高的情況下,再從河州運出去。”
不能因為外地的價錢高,就將河州百姓需要的東西,運出去,最後導致河州的物價更加高漲。
河州畢竟是前線後勤轉運重地,物價就算再高,只要軍方露出半點手段,物價立刻就會被降下來。
甚至物價被炒的過高,軍方立刻就會出手,直接抓人,殺人。
尤其主導這一切的,還是南昌王李絢,畢竟不久之前,洮州刺史才被直接斬首。
首級傳送前線葛軍,自然也少不了河州一份。
李絢幾乎可以肯定,自己一到州城,州城的物價立刻就會跌下來。
手持御劍的李謹行都沒他有威懾力。
“切斷元家對外的一切關聯,將他們死死的困在州城,即便是有力量,也什麼都做不了。”黃鈺將公文放在了矮几上。
就這一句話,說透了李絢浮在一切表面之下的真正用心。
李絢沉默了下來,他做事的風格就是這樣。
黃鈺忍不住的搖頭,說道:“河州最大商行,是元匯商行,通行四方,有刺史府的手令,各縣未必敢為難?”
“千牛衛會率領右衛鐵騎,駐守糧草和軍械運輸關卡之上,誰人放水,下獄便是。”
李絢看向黃鈺,認真的說道:“叔父剛才說,整個河州元家的僅限於州城,夏河和臨夏兩縣,其他永靖,廣河,和政,康樂四縣,只是遵刺史令行事,如今,本王以洮河道行軍副元帥,行軍副總管下令,嚴控糧械之路,如今不遵本王之令的,便不再是朝廷之臣,刺史之下,下獄便是。”
“王爺這是要將依附在元家身上所有的觸角全部都清除啊!”黃鈺依舊語氣凌厲,他緩緩的點頭說道:“的確,人心難測,表面上是心向朝廷的,但暗中,誰知道究竟是誰的人。”
李絢微微點頭,他可不想被人從背後捅一刀,這種事情,他最為防備。
“一隻猛獸,被斬斷了四肢,能做的就有限了。”黃鈺看著李絢,躬身說道:“但王爺,即便如此,他們依舊還有利齒可以咬人”
“如今元家元明一房,雖然被族人牽累,但終究還是忠於朝廷多些,他們也是元家掌握最高實權的人,只要按朝廷法令行事,自然不會有人對付他們,但他們的族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李絢將細竹毛筆放在一側。
他的大網已經張開,剩下的,就是要看元家會如何折騰了。
元家不只是元家,他們的背後,還有獨孤家,侯莫陳家等諸多家族。
元家對外的勢力,除了刺史和商行以外,還有更多看不見的暗手和勢力。
這些人有的地方縣衙,是普通的官吏和百姓;有的甚至還在軍中,向前觸角很深。
想要徹底清除他們外圍的觸角,沒有那麼容易。
“此事終究需要一個落點,王爺打算從何處著手?”黃鈺將手裡的公文重新遞回去,這東西想要發揮效力,可不是現在就可以的,還需要蓋印,還需要透過正式途徑下發給康樂縣。
李絢接過公文,放在桌案上,拿起一旁張七娘的供詞,說道:“元刺史有兩個兒子,長子如今任廓州米川縣尉,次子如今二十四歲,三年科考不第,在長安時,本王還與之有過一面,讀書人嘛,對朝廷,多是忠心的。”
黃鈺臉上閃過一絲感傷,隨即平靜的點頭,說道:“元尉此人,下官見過一兩次,雖然成年,但多有稚氣,心胸正派,和其兄元標,倒是兩類人。”
“元尉此人,氣象正直,才學亦是足夠,只是欠缺一些閱歷,才會難以中舉。”李絢眼簾垂下,沉聲說道:“本王抵達河州之後,便會邀請其進入行軍副元帥府,讓其參與糧草運輸調配,以增長學識。”
黃鈺沉默了下來,然後終於開口道:“有人曾對下官說過,王爺行事太過謹慎,但如今從下官看來,王爺做事非是謹慎,而是周全,寧肯多做一些,也要保證周全。”
“有人適合勇猛精進,有人適合慮事周全,或許本王就是這樣的風格吧。”李絢搖搖頭,說道:“河州之事,元家雖然重要,但並不關鍵,關鍵還在於糧草,糧草的儲藏,轉運和安全都非常重要,只要糧草及時到了,本王相信大軍絕對不會出事。”
“若是當年的郭待封,有王爺的這份謹慎周全,當年的大非川,就不會戰敗了。”黃鈺忍不住的輕嘆一聲。
“如今,大非川之戰,又要開打了,多謹慎一些,絕對不是一件壞事。”李絢的眉頭頓時肅然起來。
大唐和吐蕃之間,終究還是要一戰定生死,但一戰之前,李絢要將一切做到極致。
……
大帳門口,李絢看著黃鈺帶著黑色的兜帽離開,輕聲說道:“謹慎,膽小,世人若真的這麼以為,那就絕對不是壞事,尤其是陛下……尤其是天后,那麼這樣想再好不過。。”
轉過身,李絢回帳,帳簾落下,李絢的聲音清楚的傳了出來:“李謹行,李多祚,黑齒常之,還有黃鈺,派人去蘭州看看,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如今洮河道,全是嶽翁的人?”
“喏!”黑暗中,一道身影從帳中退出,然後悄然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