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西斜,在城中帶出大片斜長的陰影。
洮州的天黑,比長安要晚上兩刻鐘。
廳堂之內,李絢看著沙盤,突然抬頭,看向丘貞沐,直接說道:“派人盯著州獄,那邊若有亂動,不管何人,即刻格殺。”
“喏!”丘貞沐轉身走到一側傳令,很快,就有一名千牛衛快步的朝外面跑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名千牛衛從外面而入,將一張短箋遞到了丘貞沐的手裡。
丘貞沐立刻轉身,看向李絢,肅然稟道:“王爺,派往西面和南面各處關卡的千牛衛已抵達地點,接管關卡和駐地衛士……沒有異常。”
“沒有異常?”李絢詫異的抬頭,皺眉問道:“怎麼,難道吐蕃人到現在,還沒有到洮州嗎?”
丘貞沐低聲說道:“會不會他們已經來了,只不過是在關卡的視野之外,甚至已經潛入了州城四周,在某座莊園潛伏著,隨時準備出動。”
洮州有吐蕃人的內應,這不是什麼難猜的事情。
歷來做事,內外勾連是最易成事之法,吐蕃人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聽到丘貞沐所說,李絢微微搖頭,說道:“若真是如此,那反而好了,這說明吐蕃人的鐵騎已經兩分,兩股力量,即便是再強,也很容易被我們吃掉;但吐蕃人應該沒那麼傻。
按照他們的風格,一旦察覺我們到來,隨即就會以席捲一切的氣勢直接攻伐洮州,擄走英王,這才是他們的風格。”
“或許,他們是剛下高原,人馬俱困,擔心貿然攻城難有收穫,所以才要稍微緩一緩,畢竟攻城之事,就算是等到夜裡,也是可以的。”丘貞沐再度提出來一個想法。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也未必就是在等夜戰,他們或許真的是很累。”李絢忍不住鬆了口氣。
笑了笑,李絢抬頭看向丘貞沐,說道:“你應當知曉,我等登上高原,或許會因地形變化,從而感到現頭暈、噁心、乏力、呼吸困難等症狀,但同樣的,常年在高原上的人突然來到高原之下,也同樣會因為地形變化,而感到容易疲憊乏力,尤其他們還是翻山越嶺,艱難而來。”
平原反應,醉氧反應。
臨洮南面就在高原之下,這種反應也最容易發生。
李絢神色專注起來,然後說道:“另外,他們也在擔心河州的燕國公和臨潭的黑齒常之,一旦他們在洮州發動攻勢,一時又無法攻克,則極容易被人從後路直抄而來,導致全軍覆沒,也不是什麼奇怪之事。”
丘貞沐眉頭一挑,微微點頭,拱手道:“王爺所言有理。”
“不管如何,他們沒有在我等立足未穩之時就發起突襲,對我等而言是好事。”李絢的神色肅然,然後說道:“好了,你現在先去休息吧,今夜東南兩處城門,交由你值守。”
“喏!”丘貞沐立刻肅然,然後拱手,離開。
今夜雖然基本肯定吐蕃人不會來襲,但如果真的因此就掉以輕心,那麼他們也就是真的該死了。
四周的兵卒已經在忙碌,李絢也已經回到了內室。
他也要休息一會,今夜還有晚宴,希望不是鴻門宴。
不知何時,天色已黑。
李絢睜眼,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也不掌燈,直接問道:“情況如何?”
一條黑影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拱手說道:“回稟王爺,洮州四境之內,不見吐蕃精騎的蹤跡,但在昨日辰時之時,上峽門的守軍向洮河以東調動了一個時辰,但他們回來之後,一切無恙。”
“這是有人在幫忙收拾殘局啊!”李絢點點頭,說道:“若是如此,那吐蕃人應當沒有進入洮州四境之內,他們是去了西山當中隱藏。他們從山上下來,自然最熟悉山中,如此說來,今夜突襲洮州也不可能了。”
洮州州城西側有洮河和西邊田地山川隔離,洮河可不窄,再加上李絢佈置的關卡和狼煙,吐蕃人要是能無聲殺來才怪。
“傳令城中,盯著那些人的一舉一動,本王要今夜,一條訊息也別想從城中傳出。”
“喏!”黑影無聲的退了出去。
黑暗之中,李絢換上了一身黑底金絲長袍,然後從一側拿起八方漢劍,起身,走出了內室。
看著廳堂之中,依舊在忙碌的眾人,李絢手按劍柄,開口說道:“傳令各處,半數前半夜睡,半數後半夜睡,不得懈怠。”
眾人肅然:“謹遵軍令!”
……
鶯歌燕舞,娉娉嫋嫋。
一眾美豔的西域女郎在庭院之中翩翩起舞,長袖揮灑之間,肚環輕顫,腳步踢踏,抹白輕閃,看的人不忍轉目。
不知不覺間,杯中的美酒已經空了。
就在這時,身後香氣撲鼻,一名侍女已經將端著酒壺將空杯蓄滿。
李絢神色平淡,輕輕點頭,然後隨意的抬頭。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對面,洮州庫曹參軍楊瑾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毒,李絢下意識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見在東側上首,英王李顯端正的坐在那裡。
一名有些英氣,穿著高挑青色長袍的巧倩少女,正在低身往李顯的酒杯中倒酒。
李顯抬頭看了一眼,目光不由得一愣,但隨即,他就回過了神,低頭之間,臉色略微難看。
但遠遠的看上去,似乎是李顯有些不好意思。
但此刻,李絢的眼神已經極度的冷冽,隨即,他就如同李顯一樣的低下頭。
有的人,是真的在找死,甚至就連在怎麼找死都不知道。
李絢心中輕嘆一聲,不怨那人不用心,實在是那名巧倩少女,今日的衣著打扮,性情動作,頗為有些類似趙琪。
趙琪,左千牛衛將軍趙槐和常樂公主之女,故英王妃。
趙琪,李顯心中藏的最深的痛。
雖然在趙琪死後,李顯表面上在眾人眼中並沒有多麼悲痛,但李絢知道,在暗中,沒有人比他心中更加悔恨。
這一點,看他在孝敬皇帝葬禮以後,越發的懶散隨意,就能夠看出一二來。
如今,李絢雖不知道那名巧倩少女究竟是誰,但毫無疑問,她死定了。
如今,李絢和李顯身邊有太多天後派來的密衛在暗中盯著了,如果那名少女出現在李顯身邊,那麼天后說不得會更加惱怒,李顯同樣也絕對不會容許這樣一個女子出現在自己身邊的。
尤其在他看來,今夜的一切頗為有些特意安排的味道。
李絢的目光給你落在對面同樣已經低下頭的楊瑾身上,神色中閃過一絲玩味。
有意思,這女子究竟是誰,竟然讓楊瑾如此不滿。
李絢醫道之人,自然看的出來,那名女子,還是一名處子,和年已中旬的楊瑾之間,不會有太深的關係。
那麼,她究竟和誰有關呢?
李絢的目光剛剛收回,對面上首,張允恭放下酒杯,開口請示:“殿下,數日之後,蘭州、甘州諸世家族長將前來拜會,不知是否要安排夜宴,還有這夜宴之所,是安置在刺史府,還是元帥府?”
李顯抬頭有些詫異的看了李絢一眼,見他低頭不語,這才轉頭看向張允恭,說道:“就安排在刺史府吧,元帥府內頗多軍機,不宜夜宴,再說了,元帥府可沒有這麼多的廚娘和舞女,若是隨意而來,恐怕會招待不周。”
“是臣考慮欠妥了。”張允恭趕緊抱歉的行禮。
李顯擺擺手,示意不用多禮。
張允恭賠罪的敬了一杯酒,然後才又看向李絢,沉聲說道:“王爺,不知大軍起行時日是否已定,後續轉運糧草事宜,洮州是否要支援河州,支援多少?”
河州在洮州之西,高原之下,逆黃河而行,便可至青海湖南。
“具體詳情,還需蘭州裴尚書那邊而定,至於支援河州,本王過幾日要去河州和燕國公面談,此事才能定論。”李絢話語說完,心中立刻就是一個咯噔。
從洮州前往河州,中間必然要經過胭脂河兩岸。
若是有人在胭脂河兩岸對他伏擊,那後果不堪設想。
吐蕃人有三千騎兵,李絢前往河州,必然不可能率領太多騎兵,到那個人,隨意三五百人的騎兵,就足夠將他殺個來回了,那個時候,有人再提著他的人頭殺到洮州城下,那……
李絢抬起頭,看向張允恭,臉色平靜,眼中已經滿是客套的笑意。
場中眾人,也沒有誰察覺到異常。
觥籌交錯,賓客盡歡。
喝的有些酩酊大醉的楊瑾,從刺史府而出,然後坐在馬車上,緩緩的朝自己府邸而去。
突然,馬車剛剛拐過一個彎,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聲響:“什麼人?”
楊瑾迷迷糊糊的想要睜開眼睛,但他頭腦一陣遲鈍,就在此時,一把冷刀,突兀的壓在了他的脖頸上。
瞬間,楊瑾就冷不丁的打了一個寒顫,全身冷汗直冒,酒意一下子就徹底甦醒了過來。
看著眼前的黑衣人,楊瑾有些舌頭大的說道:“閣下,閣下……”
“楊參軍!”車簾打起,一道熟悉的面容出現在外面,楊瑾驚了:“南昌……南昌王?”
李絢在一側坐下,然後目光平靜的看向楊瑾,低聲說道:“本王今日冒昧來找楊參軍,有幾件事情。”
“王爺請講。”楊瑾這一刻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他的心已經在撲通撲通的快速跳動。
李絢平靜的點點頭,然後說道:“剛才在晚宴之上,給英王殿下斟酒的那個女子,她是什麼人,和楊參軍有什麼關係?”
“你……王爺是如何知道的?”楊瑾的神色一陣駭然。
“參軍今夜在宴席之上的舉止,雖然不明顯,但不幸,本王看到了。”李絢淡淡的一句話,讓楊瑾頓時默然。
頹然一笑,楊瑾開口,說道:“不瞞王爺,那女子,乃是張使君幼女,七娘張露兒,她和我家兄長之子大郎楊宣幼時曾有婚約,後來亦曾應下,不久之前更是定了婚書。”
李絢皺眉,問道:“為何此事外面無人知曉?”
楊瑾苦笑說道:“同州為官,張家說影響不好。”
李絢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如此,想必也是因此,楊家才答應張家倒賣糧草的吧?”
“啊!”楊瑾頓時滿目駭然:“王爺怎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