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李絢無奈的苦笑,拱手道:“天后,子嗣之事,在於天,在於人。天者既飄渺,人者需努力,但太子殿下……臣已經盡己所能,最後結局如何,只能看聽憑天意。”
驪山溫泉宮發生的事情,武后又不是不清楚。
李賢直和太子妃房氏共處一夜之後,便不再相處。
如此,哪裡是生子之道?
武后皺了皺眉,說道:“既然如此,那麼事有不成,就麻煩南昌王再行一次了。”
“臣自然願盡綿薄之力,但就怕太子殿下牴觸,此番臣用陛下之令,但下一次,在此種事中,若太子殿下提前吩咐,那麼即便是陛下之令,恐怕也難進東宮眾臣之耳。”李絢忍不住的搖頭。
若其他朝政,東宮一干官員自然沒有拒絕餘地;但涉及太子私事,東宮的這些官員就有理由有藉口不介入其中。
“此事倒無需擔心。”武后很不在意的擺擺手,說道:“若日後賢兒再無子嗣所出,光是這一事,就足夠讓東宮眾人俯首帖耳;關鍵,還是你的藥,要奏效。”
李絢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天后,依臣所見,殿下心中對太子妃抗拒,若是此時,還有其他女子接近太子殿下,或許……”
“庶長孫?”武后忍不住的皺了皺眉,這個答案可不在她的期許之內。
武后雖然是皇帝廢王皇后而立,但她成為皇后,她的兒子,自然就是皇帝嫡子。
如今李賢兒女之事,已經不再是一件小事,若是李賢是真的無有所出,那麼哪怕是皇帝再不願意,也要考量廢太子之事。
“先等等看吧,眼下吐蕃之事甚急,一切等吐蕃事了,再仔細言說吧。”武后抬頭,神色幽幽的看了東宮一眼,輕聲說道:“當日選房氏為太子妃,本就有其人易生養緣故,此事能成也未可知。”
“天后此言有理。”李絢立刻拱手。
武后點點頭,轉口說道:“本宮聽聞你常和太子,還有英王,相王談及《漢書》?”
李絢的呼吸頓時一滯,隨後躬身道:“回稟天后,臣觀《後漢書》,戾氣太重,遠不如《漢書》多矣,《漢書》宏偉,博大,有王者之象,《後漢書》,西漢天子多年幼,太過偏頗了。”
“漢高祖,文帝,景帝,乃至武帝。”武后似笑非笑的看向李絢,笑著說道:“南昌王,你是否覺得,本朝,還有陛下,多有武帝之象?”
“非也。”李絢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他對著武后誠懇的拱手道:“天后,大唐傳承至今,尚不足一甲子之數,帝皇傳承不過三代,雖有先帝和陛下勵精圖治,稱雄四方,但在臣眼裡,足以媲美文景,至於武帝,恐怕還待後人。”
“為何?”武后頓時就來了興趣。
“田地,如今的百姓手中,尚還有田。”李絢一句話,說出了事情最重要的核心。
如今的大唐開國不足一甲子之數,天下土地尚未分配完畢,百姓手中尚有餘田。
若是某一日,百姓的手中連餘田都沒有了,那才到了要改天換地的時候。
評價一個朝代的程序,看文治武功是沒有用的,要看百姓手裡的田地。
而大唐到如今,每年分到百姓手裡的授田,多的沒有,二三十畝,還是有的。
百姓除了交稅以外,只要不遇到災荒,那麼安然的度過一年沒有太大問題。
若是勤懇一些,再加上有些百藝手段,供養子孫,讀書也不是太大難事。
看如此進度,大唐可不是如同漢景帝之時嗎?
再看看世家崛起、統治朝堂的後漢,那簡直是一個笑話。
許久之後,武后深深的吸了口氣,神色複雜的看向李絢說道:“南昌王之言,有理。”
“臣也不過偏頗,先帝被諸外族,尊奉為天可汗;陛下有封禪泰山之舉,這些都是文景二帝未曾有過的。”李絢稍微停頓,拱手道:“或許後人有更強盛之時,但如今,陛下,可比文景二帝要強上太多了。”
“能夠超過朕的,只有朕之子孫。”李治大笑著從偏門走了進來,李絢立刻拱手躬身:“臣絢,拜見陛下。”
李治隨意的擺擺手,說道:“算了,不必多禮。”
“謝陛下。”李絢再度躬身,然後站了起來,但依舊恭敬的低頭。
李治走到武后身側坐下,拍了拍武后的手,說道:“朕雖然雄圖偉略,亦曾多與漢武相比,但心中自知,朕不如漢武多矣,若說,從大唐開國至今,也只有父皇能與漢武相比,朕若是有生之年能夠平定吐蕃,或許能與漢武相比,也未曾可知。”
李治抬頭看向李絢,似笑非笑的問道:“二十七郎,你如何看?”
李絢躬身,沉聲說道:“陛下,滅掉吐蕃其實不難。”
“哦?”李治頓感無比詫異,看了同樣一臉驚訝的武后,他看向李絢問道:“二十七郎,這可和你之前所言大有不同啊。”
“沒有不同。”李絢微微拱手,說道:“陛下,在臣看來,大唐難以勝過吐蕃之因,無非地勢之劣也;吐蕃地高,常人而上,難免呼吸不及,渾身易疲,但若是能在其上,待個三五年,則可有大成。”
“還是你蠶食之法的那一套。”
“非也,陛下,臣如今若說,便是折中之法?”李絢拱手,面色肅然。
“你繼續。”
“吐蕃之地,大體分為三處,青海湖、原谷渾所在,吐蕃邏些所在,還有更西北的象雄諸部,除此以外,還有蘇毗、羊同、白蘭、党項、附國、嘉良夷等被吞併諸部,若是能善加挑撥,讓其為大唐所用,則吐蕃滅矣。”
李治身體微微前傾,沉聲說道:“在靈州有吐谷渾可汗,此番亦有吐谷渾人隨行。”
“陛下,此乃大繆!”李絢認真的躬身,看著李治詫異的神色,李絢認真的說道:“陛下,自從吐谷渾滅國之後,吐谷渾部族三分,大部分部族留在吐谷渾故地,為吐蕃所用;少部分,隨安樂州都督多番遷移,最後遷至靈州,可即便如此,亦有不少部分散失,流散各地,對吐谷渾之忠極為薄弱。”
安樂州都督慕容諾曷缽,駙馬都尉,左驍衛大將軍、安樂州都督、青海國王,前吐谷渾國王之子。
如今慕容諾曷缽手下雖有一眾吐谷渾部族,但多年復國無妨,那些部族百姓,已經漸漸的失去了希望。
“吐谷渾之事,吐蕃人亦看在眼中,故而才會算計靈州都督黃河壽,目的其實意在吐蕃。”李絢抬頭看向李治,拱手上揖:“陛下,吐谷渾遺族已經無能重回吐谷渾故地,其在部族之中號召力薄弱無比。還不如徵召其散落部族勇士,獨自成軍,不用吐谷渾貴族領軍,專從下層募兵,挑選將領,使其成為我大唐之軍。”
李治看著李絢,呼吸一時沉重,這是吞併之策。
吐谷渾遺族,向來以安樂州都督慕容諾曷缽為主,大唐雖多年體恤,但凡有與吐蕃征戰,必定召吐谷渾族人,為慕容諾曷缽所用,隨軍而行,此軍雖在青藏有不俗戰力,但卻總是沒有太大發揮。
李治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但現在想來,吐谷渾遺族對吐蕃的威脅的確已經在極速下降。
如此,甚至不如大唐自己募招吐谷渾兵卒,以大唐軍制統之。
李絢輕飄飄的一句話,已經徹底的殺死了吐谷渾遺族的未來。
如今重大之事,別說是李治,就是武后也同樣臉色凝重。
突然,李治笑了,他擺擺手,笑呵呵的說道:“朕就喜歡看二十七郎高談闊論的樣子,就好像朕亦在少年之時。”
李絢立刻拱手,惶恐道:“是臣孟浪了。”
“不關你的事。”李治輕吸一口氣,點點頭,說道:“此事朕會考慮的,但大戰在即,吐谷渾部之事事關重大,輕易又會動搖軍心,胡來不得。”
“陛下洞察四方,明見萬里。”李絢立刻拱手。
大唐政策轉換,等同於大唐直接吞併整個吐谷渾遺族,這真的不是小事。
大唐當年設立安西四鎮的時候,原本是大唐盟友的焉耆高昌等國,立刻和大唐翻臉,成為大唐敵國。
這其中的敏感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清的,更何況如今又正值大唐和吐蕃開戰之前。
就算要做,此事也需徐徐圖之,潛移默化的吞併吐谷渾。
眼神閃爍之間,高宗皇帝腦中已經有了計劃。
高宗看著恭敬站在那裡的李絢,點點頭,說道:“三郎之事,你已經知道了,望日大朝之時,出征之事就會抵定,此番吐蕃密使悄然抵達長安,竊機密而去,背後又有於家,元家,侯莫陳家,甚至獨孤家牽涉,你和三郎要抵達臨洮,那裡是隴西世家的大本營,你要當心。”
李絢拱手,沉聲說道:“陛下,我李家,也是隴西世家,那裡,也是我李家大本營。”
李治笑了。
隴西世家,不說幾十個,但十幾個大家望族,都還是有的。
多年以來,隨著隴西李氏崛起,圍繞在李氏身邊的世家大族,飛黃騰達,在朝廷,在地方,都有極大的勢力。
在隴西老家,李氏更是第一的地方大族,其他人就算有些心思,只要善加利用李氏宗族之力,則難有風波。
李治身體微微靠後,然後嘆息說道:“可惜決定早下,若是早看出二十七郎有這份格局,朕就該派你去敦煌。”
李絢微微搖頭,說道:“陛下,世隱真人手段還要在臣之上,臣不認為自己處置手段能夠超過世隱真人。”
“不錯,明世隱是有手段的。”李治點點頭,說道:“此番前行臨洮,你和三郎坐鎮後軍,戰兵是不可能派給你們多少的,你在杭州訓出來的三千士卒,戰力如何?”
三千士卒,武后也在同一時間看向李絢,目光敏銳。
玄武門之變,太宗皇帝也不過是隻動用了八百兵卒而已,就已經徹底的抵定了整個天下。
李絢在婺州之時,手下兵卒,前後總在以前晃盪,一直到後來,他在杭州募兵,才有三千眾。
如今訓練日久,這三千人,可不是當初的三千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