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修的如意算盤落空,被餘欣當眾人面一語道破,面上明顯掛不住。
餘欣本就無所畏懼,自然心直口快。
從未見過晏修在外人面前吃癟,尤其還是在女人面前。
他臉色越是僵硬,祝思嘉回想方才餘欣那番大膽言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爽快,便越是想笑。
可她總不能當晏修的面笑出聲,男人最好面子,一旦她笑了,晏修說不定又要為難她呢。
故而祝思嘉用力壓著嘴角,露出個耐人尋味的表情。
雲裳跟著餘欣退下,一時間,飯桌上就只剩晏修和祝思嘉二人。
晏修沒了用早膳的心情,眼尾餘光掠過祝思嘉,見她強忍笑意,他冷哼道:“很好笑?”
祝思嘉連忙低頭、搖頭,嘴角的笑意卻是更深了:“臣妾不敢。”
她肯有些反應,知曉要嘲笑他,總歸是好的。
晏修忽然起身,冷冷甩給她一記眼神:“滾過來。”
祝思嘉邁著碎步跟了上去。
晏修徑直要往殿外走,她不知晏修究竟是何意,繼續跟著也不是,停下腳步也不是,便僵在相思殿殿門。
晏修轉身瞟她:“朕讓你停了?”
祝思嘉:“臣妾不敢。”
除了這四個字,她還會說什麼?
晏修心情煩躁,走在前面,高大的身軀幾乎替她抵擋住所有陽光。
祝思嘉藏他身後暗影裡,始終低頭跟隨,連他要去何處都不知,只顧著看他影子變換的方向。
宮人不敢上前越界,只得遠遠跟著他們二人,隔了幾乎幾丈開外,祝思嘉覺得身後空蕩蕩、涼颼颼的,更讓人難受了。
兩個一高一矮、一前一後、體型差距分明,乍一看去,還以為是一頭閒庭信步的雄獅,帶著一隻人畜無害的小綿羊巡邏領地。
走過一半路程時,日光晃眼,晏修忽想起了什麼,猛地頓住腳步。
祝思嘉的鼻尖差點就撞上他的後背,他半側過身,居高臨下,看著祝思嘉嚇得煞白的小臉,玩味笑道:
“走前面去。”
她最討厭曬太陽,如今春日漸暖,暖日和煦,比冬天的太陽威力大了不少。
晏修倒要看看,她會不會老老實實走去前面,又或是像從前一般,嬌滴滴地給他撒個嬌,說要他替她擋一輩子太陽。
哪兒來的幼稚鬼,淨愛捉弄她。
兩人各有所思,祝思嘉不禁在心中暗暗吐槽,晏修今年都二十五歲了,怎麼越活越過去?
這段時間,他在她面前是越來越無法無天、無理取鬧了,和那群臭屁的五陵少年一樣,可人家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他怎麼和人家相比?
她的細眉控制不住地皺了下,落在晏修眼底,連她眼裡淡淡的鄙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祝思嘉順從道:“臣妾遵命。”
她乖乖繞到晏修前方,剛要抬腳,又轉過身低聲問他:“敢問陛下,想去何處?”
沒了?這就沒了?她的反應就這麼點?
晏修半惱,沒好氣道:“御書房!”
說罷,他不夠解氣,叫來胡順海:“去,傳旨,讓楊長使也去御書房。”
今日無政務處理,他去御書房,不是寫字抄書,便是想要作丹青了。
給晏修磨墨、調色,在一旁做打下手的事並不簡單。
祝思嘉最開始時對這些一竅不通,經由他無數次手把手的指教她才跟得上。
今日他不單叫她去,還要叫楊泌雪也去,想來她們二人中,必有一人替他做這些細活。
以晏修最近的脾氣,這些活是輪不著自己去做了,祝思嘉雖不喜楊泌雪,但也在心中默默同情起她來,但願她今日別被晏修找茬。
御書房。
晏修果然要繪製丹青,祝思嘉默默捏了把汗,每次他作畫,必然陣仗極大。
楊泌雪匆忙趕來,茶水還沒喝上一口,晏修就問道:“可會研墨?”
楊泌雪羞赧點頭:“臣妾自然學過一二。”
官宦之家的千金,即使不曾讀過萬卷書,但識字、寫字是最基本的。
晏修沒再多說什麼,在桌面上,徐徐攤開一卷包裹得厚重的宣紙,大到幾乎快要將桌子蓋完。
既然有楊泌雪在,又何必把自己叫這裡來?
祝思嘉一心惦記著今早還沒擺弄完的花草,偌大的御書房裡,多她一個少她一個好像都不影響。
難道晏修要讓她站在一旁幹看著,看著他是如何找來別的女人取代她,看著他是如何像當初教自己那樣,俯身去教楊泌雪?
寂靜的書房內,晏修遲遲未動筆,站立在原地,盯著空空如也的紙面沉思,倒是楊泌雪率先開口問道:
“陛下今日想畫什麼?”
晏修放鬆眉頭:“朕也在想,今日畫些什麼好,楊長使可有提議?”
他心裡都是祝思嘉,亂糟糟的,畫什麼都沒心情,來御書房更是臨時起意。
楊泌雪思索一番:“眼下正值春日,御花園中處處爭奇鬥豔、百花競相開放,陛下何不畫春景?”
讓晏修畫春景?讓他畫水墨山河都比畫春景要好。
春景所需調配的顏料甚多,晏修在丹青一事上,向來吹毛求疵到極點,各種顏色重一分不行淺一分也不行,一旦調錯,他寧願讓人重新再調,也不將就著擁。
祝思嘉險些脫口向他提議,但看到他不苟言笑的臉龐,心裡的話都嚥進了肚子裡。
罷了,楊泌雪難能侍奉他兩回,或許她這會兒開心得緊,祝思嘉又何必去幹涉別人的興致?
還是自己殿中的事務緊要。
祝思嘉思忖一番,顫顫開口:“陛下若無其他事,臣妾就先告退了。”
晏修眼皮也不抬一下:“站住,朕有說過你可以離開了?”
祝思嘉:“那陛下想要臣妾做什麼?”
晏修:“做什麼?去給楊長使煮一份甜茶送來,要你親手煮,多放牛乳少放糖。”
祝思嘉:“臣妾遵命。”
待她抽身去小廚房,晏修把筆重重擱置到筆架上,臉色難看至極。
楊泌雪被他嚇了一跳,又回想起祝思儀交代她那些話,饒是心中再多疑問,也不敢問晏修。
祝思嘉人雖暫時離開,身上幽香,卻若有若無留在御書房內。
她現在當真是根木頭不成?
讓她親手去做曾經給他做過的事,把茶水送到別的女人手上,她竟也毫無怨言,甚至腳步連半分停頓都沒有。
他不稀罕這樣的祝思嘉,他就是要祝思嘉無理取鬧一回,哪怕像今早一般笑笑他,她為何偏不順著他的意?
……
等祝思嘉把茶水端入內,御書房的氣氛已冰冷到極點,楊泌雪站在一旁,欲哭無淚的表情,看樣子沒少被晏修挑刺。
祝思嘉把甜茶遞到她手中,楊泌雪甚至對她露出半帶感激的神情。
送完茶水,總該讓她離開了吧?
誰知晏修還是不肯,要讓她在一旁,捧著一本詩集,挨句挨句念給他聽。
祝思嘉隨手選了一本,正選中朱雅替她的那些舊識所著的。
她翻開書冊,詩人的姓氏倒是罕見,納蘭性德,或許是什麼異族人吧,她輕啟朱唇,緩緩唸了起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1】
這詩不好,祝思嘉越念越小聲,雙頰滾燙,匆匆翻開下一頁。
哪料晏修早將這些詩句記得滾瓜爛熟,見她心虛略過,他抬眼笑道:“怎麼不念完?繼續念。”
祝思嘉裝聾作啞,直接新念一首,詩人名喚元稹,看樣子這首該沒什麼差池。
她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2】
這首還是不行。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3】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4】
……
唸到最後,她才發現這本詩集絕非偶然,晏修這是誠心要捉弄她,看她出醜,字字句句,無一不在內涵她冷漠無情。
祝思嘉讀得口乾舌燥,晏修眼底的笑意倒是越發地濃,卻仍沒有要她停下來喝盞茶水的意思。
直到白珩進御書房,祝思嘉才有鬆口氣的機會。
白珩道:“啟稟陛下,北地有軍情要報。”
聽見“北地”二字,祝思嘉瞬間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