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此人,自小對男子就是嫌的,心內覺得男子汙濁粗鄙,只認唯有女子是世間精靈毓秀之所在。
他與賈環幼時不大接觸,後來大了些這人又生了痴病,身子也胖懶,便更為疏遠,從不將人放在眼中。
但如今不同了,賈環竟大變了樣,他原貌本就生得好,現下心靈好了人也瘦了許多。加之皮肉雪白,唇齒秀美,十分招人憐愛,寶玉便生出幾分親近之心。
是以每當賈環來榮慶堂見老太太,寶玉便找由頭尋他說話。
但賈環總覺得寶玉說得那些奇言怪語,難以溝通,於是不太理他,只面帶微笑敷衍著,好在寶玉自覺不到。
“昨日聽大老爺收信,過兩日薛家就要進京了,如今府裡一切妥帖。”王熙鳳說完話,也討了一碗杏仁茶,“想著姨太太未必不想與老太太、太太多處幾日,便讓人將挨著東北角的梨香院收拾乾淨了,屆時好住下的。”
賈環與賈母坐在一處挨著,手上捧著雪白如漿的杏仁茶,略微甜些,正巧符了他的胃口。
聽說薛家如今的掌權人是永寧侯薛玄,正如賈家如今當家人是大老爺,都和他原本所知並不一樣。
不過這與他都不大相干,他只知現下這個賈府約莫是不會走向大廈傾頹以至抄家的局面,以後的且看以後罷。
“姨太太近年只在金陵老家,親戚間也未免生疏,將來了還得留一留才好。”賈母歪在榻上,鴛鴦給她捏著肩,她看著屋裡的幾個孩子,“我記著玄兒有個妹妹,模樣才情都是極好,想著也有十來歲了。”
王夫人應了一聲,答道,“是,過完年便十四歲了,乳名寶釵,她父親在時便十分疼愛。”
賈寶玉用完了飯,正與黛玉小聲說話,此刻又扭頭聽得認真,便笑道,“原來是位姐姐,不知是否好相與。若是個好的,到時咱們一道認字讀書,再加上二姐姐三妹妹,一處豈不熱鬧。”
黛玉面色淡淡的,她心中本就存了些不快,此刻又聽了這話,一句話便噎了回去,“你願與人相處,人不定願意與你相處,你如今盼著她來,人家卻未必同你一樣盼著。”
寶玉臉上訕訕地,但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笑了笑又去找賈環說話。
給老太太請過安,王熙鳳還要回房裡聽各處丫鬟婆子回稟雜事,上下大小事務都等著她一一處理分派,賈環便就勢與她一齊退了出來。
“鳳姐姐,昨日大老爺給我送了些木樨清露,我讓晴雯拿了一瓶給平兒姐姐,你回去嚐嚐好不好。”
王熙鳳笑笑,牽過他的手挽在臂彎,“小人兒年歲不大,卻比旁人有心。你如今才好了些,屋裡能有多少好東西?”
又捏了捏他頰邊的軟肉,“那物是貢上的,你留著自己用罷。瞧這小臉,瘦了這樣多,可不得用些好的養養。”
賈環已用過了,又給了趙姨娘一瓶。
還餘下一瓶就想著送到王熙鳳那兒去,因著與她相熟,言語間不免親近些,“那東西舀一匙放到水裡勻開,香得很呢。”
“哎呦,你既有這心我也領了。正好昨個你璉哥哥從外邊帶回來兩包松仁雪花糖,晨起我已讓人給你娘送了些,你們一起吃。”
賈環因喜歡吃甜食,於是也高興,“鳳姐姐連日這麼忙,可要留意歇息。”
王熙鳳輕嘆了一聲,“可不是麼,蓉兒媳婦病了我都沒空去瞧,想來總是心裡不安樂。”
兩個說著話出了榮慶堂,在岔道處分開,各自回屋去。
回去的路上,又迎面遇上了正往老太太處去的邢夫人,賈環上前問了好,被邢夫人捏了捏臉,“正融雪呢,快回去吧,身子剛好別又凍著。”
“哎,我這就回了。”
邢夫人摸他的手爐不太熱了,便把自己的與他換了,“明日你薛家哥哥要來府上,到時候早些起了到老太太那兒去,好見姨媽和姐姐。”
賈環乖乖答應了,“雪天路滑,太太行路當心。”
等他慢悠悠回到甘棠院,午飯已在房裡擺好了,趙姨娘正等著他,“怎麼敘了這麼久,快來,今日有你愛吃的牛乳蒸羊羔。”
“路上遇到大太太,說了兩句話。”香扇幫賈環去了披風帽子,又端熱水來讓他淨手擦臉,然後才坐到了飯桌前。
母子兩個用完午飯,便坐在暖爐子旁邊的軟榻上吃茶說話。
賈環的鞋出門時沾了雪,雲翹替他脫了放在火盆前慢慢烤著,他倚著軟枕手上拿了本《笠翁對韻》看著炭火出神。
“我讓人找的鳥兒可好了?”
晴雯立在一旁收拾他外出的衣裳,“這時節裡不是時候,得春夏裡好找,你又囑咐必要聰敏機靈的,還須得些日子。”說完便拿著披風出去了。
賈環扔了書,用手撐著臉打哈欠,“冬天怎麼還不過去,成日裡下雪融雪,溼漉漉煩人得緊。”
他一向最不喜歡冬天,前世每到冬日裡就很懶得動彈,心裡也愛煩躁。
因著待會兒要午睡,趙姨娘便幫他鬆了頭髮,只留了長生辮一起柔順地攏在肩頭,“這還早呢,年都沒過。”
雲翹笑著打趣,“環哥兒從前就不愛過冬,成日指著地裡的雪說,壞!冷!”
趙姨娘也笑起來,用手指點了點賈環的額頭,“跟小時候一樣,難不成還能讓老天爺把雪收回去?”
賈環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無理取鬧,困懨懨地換了個話題,“回來的路上聽大太太說,明日薛家就來人了。”
“太太這個外甥是極尊貴的人,你若見……”後面的話趙姨娘沒有說完,再看賈環已經歪在軟枕上睡熟了。
“唉……”趙姨娘把快垂到腳踏上的軟絲錦被往上提了提,全堆在賈環身旁,將人暖融融地圍住。
雲翹將烤好的靴子放在腳踏上,聽她嘆氣便寬慰道,“姨娘別憂心,如今都好了。”
趙姨娘看著賈環的睡臉,滿心滿眼的柔愛,“從前日子那般,無不想著環兒哪日好了,我娘倆好揚眉吐氣……”
“但如今真的好了,又想著只要他能平安快活的過一輩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終究還是姑娘家,雲翹到底不能懂得趙姨娘愛子之心,“從前聽我媽說,人生來自有定數,如今環哥兒也算曆過苦劫,以後的路必定都是十分順遂的。”
趙姨娘用繡帕子按按眼角,“但願如此罷。”
她又囑咐人去將賈環午後要吃的藥煎上,再讓香扇去廚房要一些甜酪回來,賈環用完了藥好壓一壓苦味。
雲翹笑著說,“如今老太太疼環哥兒,底下人自然是選好的呈上來,姨娘放心罷。”
“縱使這樣,又怎麼比得上寶玉呢……”趙姨娘撥開賈環臉邊散著的幾縷髮絲,“從前那樣,今日也只能補償萬一罷了。”
她看著賈環萬分乖巧的睡臉,“偏這小祖宗又生了這副邪性子,往後還不知怎樣。”說著又怨起自己來,“聽說太太孃家兄長又升了九省統制,可恨我沒個好出身,也難怪從前那些人聒噪。”
“姨娘可越說越遠了,如今一日好過一日,怎麼反倒頹喪起來?哪有這樣的道理。”
賈環突然嗯了一聲,眼睛並未睜開,只道,“雲翹說得對,母親話也太多了,給我也鬧醒了。”
趙姨娘臊紅了臉,被子一拋將他臉也蓋上了,“小孽障,連你娘也笑話。”
雲翹捂嘴笑著下去了,留下他們母子兩個說些體己話,她說不通的,自有賈環來說給趙姨娘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