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正逢是大年初一,也是秦可卿停棺的第六日,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喪事,榮寧二府連年節都沒過成。
不過寧國府擺出的場面,卻比那尋常年節還熱鬧十倍不止。
按照母親徐氏的交代,來順天不亮就趕到了寧國府。
就見除了素日裡常開的角門之外,那臨街又有一道大門洞開,門前樹著一對硃紅銷金大字牌,上書‘防護內廷紫金道御前侍衛龍禁尉’。
門對面緊靠南牆,又立了兩個諾大的誦經臺,左僧右道打擂臺似的掛著好些個榜文。
再往裡瞧,三四十個執事分列在門內兩側,身後又各有一棚青衣樂師,每逢正時辰便哀聲震天。
顯然,這裡便是秦可卿停屍的會芳園了。
因天還未亮,又正趕上大過年的,現下門前倒沒什麼賓客。
來順正猶疑著,是該從這新開的大門進去,還是走原本的角門時,身後忽然有人揚聲招呼道:“這不是來順來管事麼?”
只這一聲,會芳園裡就有五六個執事探頭張望。
顯然因當眾救走焦大一事,來順在這寧國府裡也頗立下了些名頭。
不過這也早在來順的預料當中,他沒有理會那些執事,而是轉頭循聲望去,就見一對兒小夫妻正在不遠處拉扯推搡。
來順因就搭腔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東胡同的璜大爺和璜大奶奶。”
那小夫妻這才停了拉扯,賈璜領著妻子往前趕了幾步,先有些狐疑的看了看那些執事,又拱手衝來順笑道:“來管事新年如意。”
“璜大爺新年如意。”
雙方見了年禮,賈璜故作好奇的問:“來管事一大早就到寧國府來,莫不是又有什麼事情?”
這廝怎麼有些陰陽怪氣的?
先前去他那酒肆時,明明客氣的緊呢。
來順狐疑的橫了他一眼,朗聲道:“因我們二奶奶攬了理喪的差事,特地點了我過來跑腿打雜。”
頓了頓,又補了句:“捎帶也替二奶奶巡視各處,看有什麼疏漏沒有。”
後面這句一出,那探頭探腦的執事們,登時全都縮回了院裡,規規矩矩的分列兩旁。
連眼前的賈璜,臉上也顯出些異樣來,唯唯諾諾的說不出話來。
當初賈璜慫恿倪二為難來順失敗,也因而沒能向妻子賣弄那新鮮手段,自此雖不敢再小覷來順,心下卻存了芥蒂。
後來聽說來順為個糟老頭子,惡了寧國府的珍大老爺,方才又見來順在寧國府門外躊躇徘徊。
賈璜就以為來順必是遭了打壓,無奈之下跑來‘投案自首’的,於是才不顧妻子的阻攔,揚聲喊出了來順的名字。
這原是想看來順的笑話,誰知來順非但沒有失勢,反而在這寧國府也掌了權。
如此變化實在大出賈璜的意料之外,到鬧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而他那妻子金氏見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暗暗埋怨丈夫非要招惹來家,卻忘了最初逼著賈璜對來順下手的,其實就是她璜大奶奶本人。
眼見丈夫吭吭哧哧沒了言語,對面來順的表情也愈發狐疑起來,金氏再顧不得什麼夫唱婦隨、男女有別。
上前一步,笑道:“因珍大嫂子舊疾復發,我昨兒還擔心這府裡生亂呢,如今二奶奶能出面理喪,我們這些親眷也就都有主心骨了。”
隨即又拉關係道:“你璜大哥也領了些閒散差事,到時怕還要你多多照應呢。”
“好說、好說。”
因她這一張巧嘴,來順倒也沒瞧出什麼不妥來,只當賈璜方才是冒失了。
又想著這璜大奶奶慣會鑽營,就向她打聽東府管事婦人們,近來取齊聚會的所在。
“珍大嫂子幾日沒能理事了,哪還有什麼取齊的所在?”
金氏想了想,又道:“不過我聽說你們二奶奶,昨兒獨自到了內儀門旁的抱夏廳裡,說不得今兒就是在那邊取齊呢。”
來順又問清楚內儀門的所在,這才辭別二人,匆匆自角門入府。
他這一去,賈璜這才似卸下重擔一般,悶頭抱怨著:“不都說他得罪了珍大爺麼,怎得還跑來寧國府裡管事了?”
“你以為呢?!”
金氏冷笑道:“如今誰還不知西風蓋過東風,那鳳辣子又是西府裡的出頭,便珍大爺也要禮讓三分,又怎會為個奴才惡了她?”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瞧這架勢,往後咱們還要多多巴結西府才是正理,尤其我聽說來家還給二奶奶獻上了一條財路,引得王家、薛家爭相入股。”
“這天大的好處,咱家若也能摻上一腳,豈不強過守著那無名小店過日子?”
“你怕是想錢想瞎了心!”
賈璜因就嘲笑道:“聽說連西府的大老爺夫婦想摻一腳,都被二奶奶給擋在了門外了,你就算再怎麼巴結她,難道還能強過她的公公婆婆不成?”
“這怎麼能一樣?”
金氏橫了丈夫一眼,沉吟道:“赦老爺要的是大頭,咱們只圖些小利——再說了,咱們也未必非要從二奶奶身上著落。”
說著,若有所思的望向角門。
…………
卻說來順一路尋到寧國府的內儀門,就見寧國府的管事已經到了大半。
內中有個五十上下的管家,獨自在最前頭負手而立,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
直到掃見來順,他這才收了一身威嚴,笑著迎上來道:“你便是來順吧?果然生的威武豪橫,正合來彈壓我們府上這些潑才憊懶貨!”
見這架勢、口吻,來順哪還不知對方的身份?
當下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上前見禮道:“賴總管謬讚了,我也就是做些跑腿打雜的差事,真正能挑大樑的,還得是您這樣德高望重的。”
這人自然正是賴大的弟弟,寧國府的總管家賴升。
“莫要謙虛。”
賴升笑著擺手道:“家兄近來時常誇獎你,說是日後這榮國府,怕就要指望著你撐起來了。”
賴大稱讚自己云云,來順是決計不信的。
但近來賴大確實低調了許多,甚至頻頻向自家老子釋放善意,頗有要和睦共處的架勢
府裡說他是畏懼了王熙鳳的霹靂手段,所以主動退避求個安穩。
但賴家縱橫寧榮二府多年,豈是這般輕易就肯認輸的?
來順滿腹狐疑的和賴升客套了幾句,那邊廂王熙鳳的轎子,就浩浩蕩蕩到了內儀門前。
寧國府的管家、管事們,忙都退避到一旁躬身侍立。
唯有來順因徐氏相召,反快步迎了上去,與母親自顧自的到了角落裡。
“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方才跟平兒打聽過了。”
徐氏壓著嗓子道:“讓你過來當差,其實是珍大老爺主動提出來的——昨兒他先是在太太、二太太跟前認了錯,緊接著又央告咱們奶奶幫著理喪。”
“又說這府裡一應人等,都歸咱們奶奶調遣,若用著不順手,從家裡帶幾個過來也成——當時他特地點了你的名兒,還說你能為寧榮二府的名聲犯言直諫,果是個忠肝義膽的。”
竟是賈珍的意思?
難道這其中有什麼陰謀?
不過來順轉念一想,賈珍如果真心想要坑害自己,也不會專門在王熙鳳面前提起這事兒了。
現如今王熙鳳聽了賈珍的話,專門把自己調了過來,如果自己在寧國府裡出了意外,賈珍又如何向王熙鳳交代?
思來想去,賈珍多半隻是為了消除王熙鳳的芥蒂,好讓她幫著把秦可卿風光大葬。
嘖~
賈珍對兒媳婦可當真是……
【原書十四章說的是‘都總管來升’,不過後面又改做了賴升。
再加上書中不止一次提到,賴大的弟弟賴升是寧府總管,所以應該是刪改導致的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