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焦順咧著大嘴就要上前招呼,只是等到了近前,他忽然又捂住了嘴,口中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搞什麼鬼。
好在同時迎出來的還有徐氏的舊日姐妹,看到這一幕忙解釋道:“我們大爺方才咬了舌頭,姐姐和焦大人千萬不要見怪。”
她稱呼徐氏姐姐的同時,卻又將焦順敬稱為大人,也算是各論各的交情了。
焦順雖看薛蟠不像是咬了舌頭的樣子,卻也懶得計較這憨貨到底是怎麼了,徑自跟在徐氏那僕婦身後,來到了已經修繕一新的後院花廳。
慈眉善目的薛姨媽就在花廳門口候著,親熱的將徐氏和焦順迎進門裡,等分賓主落了座,她先回頭看了眼角落裡的屏風,又揮手示意薛蟠暫且退下,這才開門見山的道明瞭緣由。
說完大概經過後,她又無奈解釋道:“文龍的脾性你們也知道,一向就管不住嘴,故此有些事情我也不敢讓他聽了去。”
焦順心裡明白,這既是防著薛蟠大嘴巴,也是防著自己套他的話。
不過他也顧不得計較這些瑣事了。
國營工廠裡鬧著擴招倒還罷了,怎麼竟連皇商們也要生事?
國營工廠自己還能彈壓敷衍,可那些皇商們又怎肯任自己擺佈?
於是他連忙追問究竟。
薛姨媽便又道:“這幾天我讓文龍出面打探了一下,他們好像準備拿蒙學說事兒……”
皇商當中自然不可能都是薛蟠這樣的酒囊飯袋,短短時間裡就已經有人找到了突破口,那就是工讀生理論上讀的是官辦蒙學,而官辦蒙學又一直都對民間開放,
只要針對這一點,就可以旗幟鮮明的要求工學不能只從國營工廠招生,而應該面向民間開放,至少也應該是‘部分’開放。
而這所謂的‘部分’,指的自然正是擁有官方身份的皇商們。
按照薛蟠的說詞,他們還準備了兩套後續應對方案,準備根據工部給予的反饋隨時進行調整。
若是工部積極配合,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工部不肯答應,那就拉外面的巨賈一起造勢,到時候就不是部分開放,而是要求完全對外開放了。
嘖~
聽到這裡,焦順用力捏著下巴,滿臉的陰鬱之色。
這後半條訊息多半是皇商們故意放出來的,為的就是逼迫工部服軟——魯迅那話怎麼說來著:你若想開一扇窗,必須主張要把屋頂掀掉。
真要說起來,皇商們想要入局其實也不是不行,操作得當甚至還是一樁好事——譬如可以充分利用皇商們的資源,減少朝廷對工學的掣肘。
可問題是現在時機不對啊!
禮部正鬧著要讓工讀生去考科舉呢,這邊兒倒就大張旗鼓的擴招起來了,這不是往人肺管子上戳嘛?
就算是禮部肯答應,科道言官、翰林院、國子監這些清貴文人的大本營,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不過這些事情對皇商而已,又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表面上看皇商們的訴求,是想替旗下的‘職工子弟’爭取一個能跨越階層的機會,可本質上不過是擔心下面人鬧起來,會影響到自家的生意,所以只得擺出一副為大家謀福利的樣子。
只要姿態做足了,結果如何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只要不是自己被排除在外,別人卻得了進學名額就好。
再往陰暗裡想,或許他們還巴不得工學被廢,好徹底斷掉下面人的‘外心’。
這一細琢磨,焦順可就真有些坐蠟了。
不答應吧,皇商們為了安撫下面,肯定是要擺出些態度來的,到時候他這‘工讀制’的實際建立人和直屬領導,必然會首當其衝。
要知道即便有賈王兩家撐腰,薛家在皇商裡也還算不得最強勢的,這些人如若聯合起來,豈自己一個六品主事就能抗住的?
更別說,他們還有要勾連民間巨賈——說是民間巨賈,可哪個大商家背後沒有閣老、尚書、太尉撐腰?
真要是被這些人集火……
可要是積極推動這事兒吧,又肯定要被士人們群起攻之,強度只怕遠超當初焦順剛剛入職的時候。
畢竟那是皇帝特旨超拔,他身上又還有個世襲的爵位,屬於勉強符合規則的特例。
但如今一旦工學正式擴招,甚至面相公眾開放,那可就是要把特例變成慣例了。
而既然工讀生已經大肆擴招了,那畢業授官的名額擴不擴?如果不擴,難道要這麼多關係戶千軍萬馬擠一條獨木橋?
如果跟著擴大名額……
那豈不等同於在科舉之外,又生造了一條新的選官機制?
這可就是你死我活的根本之爭了!
到時別說焦順這區區六品的小肩膀了,就算是皇帝都未必能扛的住——當初隆源帝要成規模的提拔匠官,不就被大臣們給頂回去了?
左思右想了許久,直到徐氏在一旁提醒,焦順才想起自己還在薛家做客,於是忙起身道:“多謝太太提醒,不過茲事體大,小侄只怕還要細細斟酌才有答案,到那時我自會託母親傳信!”
說完,又和薛姨媽客套了幾句,便和徐氏一起匆匆離開了薛家。
而焦順剛一走,那屏風後面就轉出了薛寶釵。
因見女兒蹙起兩彎秀眉,若有所思的望著門外,薛姨媽忙寬慰道:“他既說過兩日給咱們傳信,咱們好生候著就是了,你也別想的太多,免得又累病了。”
薛寶釵微微搖頭:“他只怕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只是暫時不肯跟咱們明說罷了。”
頓了頓,又嘆道:“看來還是我想的太簡單了,這事兒只怕牽扯不小。”
她雖聰慧過人,可自小接觸也多是商業上的事兒,對於官場到底瞭解的不夠透徹,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正確判斷出,這件事對焦順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薛姨媽一聽這話,就想起當初女兒評價焦順喜歡弄險,日後恐有禍事的說辭,於是忙關切的問:“那順哥兒不會有事兒吧?”
薛寶釵再次微微搖頭:“說不好,但他既有了決斷,想來應該還是有應對之法的。”
這自然是寬慰之言。
不過與此同時,她先前有些搖擺不定的心思,卻也一下子變得踏實了。
寶兄弟雖不成器,但榮國府總還是安穩的。
而對於眼下薛家來說,還有什麼比安穩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