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桑泠的尷尬在聽見熟悉的嗓音後瞬間逐漸消散。
只留有些許五年未見的生疏。
她靜靜地看了聞野一瞬,一雙澄亮的眼眸清澈又無辜。
一夜過去他的狀況並未好轉多少,雙唇仍是慘白無色,眼下烏青濃重不知是何時醒來的。
桑泠小聲解釋道:“我是住在此處的村民,昨夜大雨見你倒在山林中,便將你救了回來。”
聞野微眯了下眼眸,視線仍在打量著桑泠。
眼前的少女膚白如雪,模樣精緻,即使她身上僅著一身粗布麻衣,卻和此處貧瘠荒涼的屋舍略顯割裂。
不施粉黛,卻仍是豔冶柔媚,讓人實難將她與她所說的“村民”結合在一起。
荒山野嶺,血流成河。
聞野不信一個小姑娘會有膽子將來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這麼撿回家來。
甚至……
“你脫了我的衣服?”
桑泠面上浮現出幾分尷尬來,微垂眼簾小幅度地攪著手指,嘴裡嗓音更輕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溼透了,汙血混雜,就這麼讓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語畢,她又欲蓋彌彰地補充道:“我什麼也沒看到,只是不想弄髒床榻罷了。”
聞野身體虛軟無力,幾乎難以動彈更無法坐起身來。
但他明顯能夠感覺到身上舒適乾爽,沒有雨水沒有汗漬,更沒有血漬凝固後的黏膩。
這個小姑娘不僅脫了他的衣服,更幫他擦乾淨了全身。
她說什麼也沒看到,誰信?
聞野對桑泠的解釋默不作聲。
屋內再次沉寂下來,桑泠卻並不是很慌張。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後輕聲細語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藥材為你傷口簡單敷藥處理過了,你現在感覺如何了?”
聞野眸光冷厲,幾近質問:“你用的什麼藥?”
“是我在市集買的一些血竭。”
聞野又沉默了。
他無法起身檢視自己的傷勢,自也不知桑泠所說是否屬實。
但身體的確沒有別的異樣,甚至連腿上傷處的疼痛也似有緩解。
屋中的少女面對他的冷厲一直溫言以待,像是一隻沒有攻擊性的兔子,卻又膽大得絲毫不避諱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
思緒間,方才還站立不動的少女不知何時起身去了屋中另一側,再度走回來時手裡拿了一個簡陋的茶盞,內裡盛滿溫水向他遞來。
“要喝點水嗎?”
聞野審視的目光在桑泠走近後越發直接。
他緊盯著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動:“多謝。”
桑泠聞言微躬著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風拂面,令聞野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無阻隔地感受到溫軟的觸感,像是壓根沒有什麼力道,那隻白玉小手也根本無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邊屏息用力的悶聲傳來,聞野這才收回思緒,咬了咬牙憑藉著自己大半力氣終是坐起身來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險些滑落,桑泠比他反應更快一步將被褥拉扯住,遮擋一片光景,僅露出肩頸和一雙肌肉線條起伏的手臂。
聞野以往在軍營對赤膊早已習以為常,可此時身邊並非同位男人的糙漢子們,而是個軟軟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實難適應。
面色僵硬之時,聞野卻瞥見小姑娘一臉如常,甚至還面不改色地將溫水體貼地遞到了他嘴邊。
聞野試圖抬手去接,起身卻已是讓他雙臂無力,只得微微探頭,就著桑泠的手張唇飲水。
如此動作,甚是唐突。
桑泠卻並不在意,思緒顯然不在這裡。
待聞野將一杯水全數喝盡,桑泠微微退後了半步。
聞野本就高大,桑泠記得他以往站立時幾乎比她高出一個頭還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還帶著傷痛的虛弱,卻仍舊給人增添了些許壓迫感。
桑泠微微緩了瞬心神才輕聲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藥止血,想必傷口應是已經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傷口興許不只是皮外傷,僅是止血或難痊癒,不知你是否需要別的藥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鎮上採買。”
溫水劃過喉嚨暫且舒緩了乾澀,聞野側頭淡淡地看了桑泠一眼。
還未開口,便聞她又補充道:“哦對了,血竭是一兩銀子,是我昨日剛在市集買的。”
桑泠說得自然,面上無半點心虛,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沒有別的意圖。
一連串的噓寒問暖,溫聲細語無微不至,好似當真是一個山間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聞野顯然看出,這位好心姑娘不僅惦記著那一兩銀子,還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動,淡聲道:“山下小鎮可有能夠上門診治的大夫?”
桑泠無辜地眨眨眼,明顯不願,卻仍舊是面不改色:“你想請大夫嗎?”
至此,她為財的目的已是明顯到不加掩飾了。
尋常人受傷,不懂醫術無從下手,自是請過大夫才能對症下藥。
但若是請了大夫,大夫開具的藥方便容不得中間商賺差價了。
幾錢血竭,她獅子大開口要一兩,倒是黑心。
聞野默了一瞬,道:“不必請大夫,你替我掀開被褥,我自己檢視便可。”
桑泠聞言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瞭解聞野的。
聞野會受傷流落至此定有蹊蹺,他傷勢未愈情況不明,自不會想暴露自己的行蹤,請大夫什麼的,謹慎如他又怎會有此要求。
放下心來,桑泠毫無怨言地走到床尾替聞野掀開被褥。
被褥下,聞野右腿腳踝處的傷口敷著一層褐色的藥粉,的確沒再出血,卻也因著怪異色澤混雜,幾乎看不出是何情況。
但傷口處蔓延開來的青色脈絡越發明顯,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處盤踞。
桑泠看著像是比昨日情況還要嚴重的傷口,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涼氣。
該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桑泠緊張地轉頭去看聞野,不自覺問:“你這傷是如何造成的,怎傷得如此嚴重。”
前世,聞野在與她成婚前的那幾年絲毫看不出腿腳有何異樣,甚至在桑泠初嫁入將軍府時,也只是偶爾瞧見他跛腳走路,其餘大多數時候幾乎與常人無異。
情況是在後幾年才逐漸嚴重了起來,待到聞野三十五歲離世那年,他已嚴重到只能靠輪椅出行,幾乎無法再站起來了。
桑泠不知聞野前世的死是否和這處傷口有關,但再度瞧見傷口,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前世讓聞野最終坐上輪椅的原因。
無關男女情愛,桑泠只是覺得聞野本是大齊人民的蓋世英雄,他為國為民奮戰了二十餘年,最終不該落得那般下場的。
或許前世,聞野便是因為獨自一人傷重倒在山林中無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終才會導致無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聞野,在他支付銀兩的情況下,她還是想盡可能地幫他治癒腿疾。
聞野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憶自己受傷的經過。
但實則,他只是並不信任這個膽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繼續端詳了自己的傷勢片刻後,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轉而開口道:“你家中可有紙筆,我需要幾味藥材,你記一下。”
桑泠點了點頭,也沒再繼續追問,迅速到桌前將紙筆拿來。
聞野一邊開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藥材名,一邊轉頭打量一臉認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陽光從唯一的窗戶灑落屋內,正巧打在她一側面頰上,映得那白皙肌膚越發光澤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脫俗,濃長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顫動的陰影,讓人移不開眼。
但聞野思索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藥材名後,在桑泠低喃著輕問他“還有嗎”時,他忽的道:“不過小姑娘,我現在沒有錢給你。”
聞野說得一點也不羞愧,坦坦蕩蕩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桑泠的反應。
桑泠一愣,霎時抬頭。
對上聞野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瞬間後知後覺意識到,聞野現在的確沒錢。
他的衣服都被她脫了個精光,硬是連個銅板都沒有,他是真的身無分文。
身無分文這種詞用在聞野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桑泠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消化這個事實,而後才冷靜下來,轉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張紙。
“那便賒賬,公子給我打欠條可以嗎?”
聞野的確是在期待桑泠的反應,這個小姑娘既是為財,那若他無財她會如何應對。
可他卻沒想到桑泠竟說要打欠條。
聞野覺得好笑:“你與我素不相識,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怎知我是否會賴賬?”
桑泠當然知道聞野不會賴賬,兩人五年夫妻,雖不親密,卻還是知曉,以聞野的性格,就是家中破產了,也絕不可能賴一個小姑娘的錢。
所以桑泠很淡定,拿著紙筆抬了頭:“那你叫什麼名字?”
聞野眸中閃過一抹興致,饒有趣味地看著一臉認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覺上揚,緩聲告訴她:“我叫聞野。”
桑泠神情沒有半分變化,點點頭便垂眸動筆寫了起來。
“好的聞公子,昨夜的血竭一兩,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過夜費不過分吧,你需要的藥材我暫且不知是多少錢,待我採買回來一併記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爛了,我會另外幫你買兩件新衣更換,大抵一兩,暫且就是這些,可以嗎?”
綿軟的嗓音帶著煙南獨有的調調一字一句傳入聞野耳中。
直到她一筆筆賬盤算完,聞野唇角的笑意已是徹底綻開。
果真是位黑心姑娘。
而後,他開口問這位黑心姑娘:“那麼我是否該知曉我的債主叫什麼名字?”
桑泠寫完最後一筆,拿著欠條展示在聞野眼前。
欠條上寫有她的名字,確定他看清了才道:“那麼,按手印吧,聞公子。”
聞野幽深的目光流轉在寫有債主名的那一行。
唇邊無聲地碾磨著這個名字。
桑泠。
“好,那就有勞桑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