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至正二十一年,歲旱。
雲夢澤幹,有上古龍骨顯世,其髓如玉,食之身輕體健,有商人販賣至萬萬裡,價值萬金。
年末,龍骨沐浴大雨,皮肉生髮,竟一夜之間由死轉生,直入雲霄萬里,大雨連綿,三月不絕。
……
……
水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破爛燈籠懸掛在門房,映著兩隻石獅子晦暗冷礪。
雜草叢生,斷裂木像鋪滿殿堂。
透過傾頹的半邊牆壁,雨線順屋頂缺口落下,敲得人心煩意亂。
一堆火光燃燒搖晃,映照出滿地厲色。
朽爛的刀槍、蒙塵的衣物,枝繁葉茂的桂樹也枯黃難言,一具屍體正懸在主幹上,隨風搖搖晃晃,死死盯著闖入的客人。
沒人知道桂花樹是怎麼生長在廟裡中央。
在樹的下面,火堆旁邊,坐著一個神色不驚的少年。
仔細看,他用來墊腳的東西居然是一個神像頭顱,竟絲毫沒有懼怕。
咔嚓!
電光劃破夜幕,照的一切都白潺潺。
“荒山多妖,野廟多邪,離縣三十里處空山有一野廟,因廟中僧人死盡,沒了供奉的神佛便自相殘殺,更以狩獵凡人為食,時人甚懼之。”
少年仰著頭,看著不再搖擺的樹上屍體,嘆了一口氣:“膽小鬼祟。”
或許這句話惹到什麼,風聲驟然席捲,徹骨的寒意吹動衣襬,但少年卻佁然不動。
半晌,又有一道雷聲閃過。白光中,小廟的外面,幾個拉著獨輪車的蓑衣壯漢,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向小廟裡走來。
“該死,雨下這麼大,貨都發潮了,快找點材火燻一燻。”
“頭兒,這地方咱們沒來過,安全不……”
“……”
“頭兒,有人!”
領頭壯漢聞聲看去,便見到一個少年正坐在火堆邊,至於桂花樹,被領頭壯漢下意識忽略。
壯漢摸了摸懷裡短刀,示意其他人戒備,兵荒馬亂的夜裡,再如何小心也不為過。
“這位朋友,雨大霧深看不清路,我們想來貴寶地借宿一晚,還請通融。”
少年神色有些古怪,點點頭,“相逢即是有緣,什麼通融不通融的,請自便。”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視幾眼,然後不約而同開始卸獨輪車上的貨。
絲毫不顧及滿地狼藉,好像那些兇厲之物從未出現過。
壯漢湊到火堆前,溫暖的火光讓他騰起大量的白氣,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酒葫蘆飲下,然後遞給少年,被拒絕也不惱,只是笑道:“看朋友衣裳打扮,應該是江湖的俠客吧,不知要去往何處?”
話雖說著,眼睛卻一直看著少年橫放在膝頭,未出鞘的長劍。
心想若是驟然出手,能不能一擊致命?
但又怕面前的人是某種妖物所化,專門用來讓人放鬆警惕,畢竟走南闖北,遇到的古怪事情可多著呢。
“你不用擔心我,小心身邊就是。”
“身邊有什麼?”壯漢環顧幾下,除了滿地灰塵和倒塌的木像,這地方一覽無餘,還能有什麼。
不過也察覺到與少年不是同路人,便不再糾纏打探,畢竟都是夜晚避雨,只要對方不惹事就行。
回了那邊,獨輪車上貨物已經卸乾淨,伸手往裝貨物的袋子裡拎了一把,嘆氣道:“這樁買賣虧大發,泡足了水不知還能賣幾成價。”
仔細看,裡面居然是大把溼漉漉的鹽塊。
這是一群鹽販子。
而鹽在大周是官營,需要到專門店鋪去購買,押送也會有大量人員隨行,可不是這般小打小鬧。
販賣私鹽!任何一個人抓到,罪行都不會低於處死。
不過民不舉,官不究,說到底販賣私鹽也是民生買賣,比官鹽賣的便宜便沒人追究。
少年自然不想管此事,他好奇的是這些人居然膽大如此,視滿地屍體為無物。
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桂花樹,枝幹屍體重若千鈞,已直直將整個樹壓彎,腳尖幾乎著地。
破廟野殿,絕不止這一位妖物,但少年想畢功於一役,等那些藏在暗裡的東西全出來再動手。
火堆燃燒,兩方相安無事。
“頭兒,我尿急,出去方便一下。”
“去吧,別走太遠。”
過了半響,那人墊著腳步回來,坐在牆角後一言不發。
陰著頭,看不清神色,只有旁邊的人在睡夢中打了個寒顫,“有點冷…”
時至深夜,雨水漸無,稀稀落落的響聲在周圍環繞。
細碎,連綿。
風打著旋兒帶起一片枯黃落葉吹來,被一雙落在地裡的腳踩中。
少年閉目養神,但他此時卻察覺到某種東西從外面走進來,攜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死意,冷冰冰的,如墨汁染透整個地方,讓人喘不過氣。
在某個時刻,火光熄滅。
暴虐風聲掠過,灰塵四處紛飛,一具屍體倒飛出去,砸在地上轟出劇烈聲響。
睡覺的幾人依舊沉睡,沒有任何動作。
“終於來了。”少年收回拳頭,盯著面前不遠處面色蒼白的木像:“告訴我,你們還有誰沒出來,我可以給你一個不那麼殘酷的死法。”
木像是木質,此時卻泛著肉光,皮肉細膩,若不是那死氣橫生的軀幹,幾乎便相當於一個活人。
活著的神。
它咧開嘴,露出如剃刀般鋒利的滿口尖牙,雙瞳似針尖縮成一點,死死盯著面前少年,“好肉,大補……”
話未說完,卻不是它有意停頓。
只是一拳轟過,將它的言語全堵在肚子,渾身不受控制倒飛,直至與之前倒地的屍體碰撞在一起,發出二次聲響。
“我問你答,沒有選擇機會!”
對於吃人妖物,少年向來沒有好臉色,要不是官府那邊給的資訊不夠全面,分辨不清楚這裡周圍有幾隻妖聚集,怕有漏網之魚,他早就一把火焚清宇內。
這時那睡得沉沉的幾人終於醒過來,還來不及瞭解一切,之前那個出去的男子便張開嘴將身邊的一人嚼得乾淨。
血腥味撲滿,這些鹽販子哪見過這樣局面,互相對視幾眼,然後不約而同向少年那邊跑去。
很顯然那是個有本事的,跟著他能活。
然而路才走到一半,一道裂縫出現在腳下,硬生生逼停眾人。
“進一步,則死!”
聽到這句話,剩下幾人真的驚慌,凡夫俗子,哪能和妖魔對付,夾在中間過去是死,不過也是死,還不如賭一把人心。
腳跨過,嘭——
一顆人頭沖天而起,屍體砸在地上,卻很快乾扁。
剩餘幾人寒毛乍起,沒有想到會這樣,居然有妖物藏在他們之中。
什麼時候——這樣完美無缺的計策居然會失效?
“你什麼時候察覺?”壯漢陰著臉,渾身散發出層層死氣。
“這地方荒郊野嶺有沒有人經過暫且不說,且說私鹽,自從兩年前發現出井鹽後,這地方便成了產鹽大戶,朝廷要從這裡收購鹽降低全國鹽價,而你們卻來賣鹽,真是白痴!”
少年扭了扭脖子,自顧自道:“將近天亮,也不跟你們掰扯……”
劍光掃除妖氛,甚至將本來便殘破的牆壁又傾倒一片。
剩下兩隻妖物分別將自身氣息提至頂峰,渾身黑氣四溢,從左右兩邊掠來。少年怡然不懼,劍鋒斬落,兩隻妖物怦然停滯,身體被斬落大半,幾乎將死。
然而,隨後出現的一隻手臂卻幫它們攔下這一劍。
那是一頭極為兇惡的怪物,渾身佈滿著青灰色鱗片,鱗片的縫隙中都長滿了倒刺,一開一合間,如同刀山槍海。
那濃重的黑暗不是牆壁的陰影,而是它遮擋住的胸口,人和它比起來就像是蜉蝣撼樹。
這不是最主要的,它實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