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教給二丫的第一個道理,是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你得享受勞動才行啊,二丫。”
陶眠重新回到他的懶人躺椅,舒舒服服地扇著扇子。徒弟二丫在旁邊劈柴,齜牙咧嘴。
恨不得咬掉陶眠身上的一塊肉。
她錯了,真的錯了。如果一開始沒有迷路,就不會來桃花山。
如果沒有來桃花山,就不會偷雞。
如果沒有偷雞,就不會被陶眠抓住。
如果沒有被陶眠抓住,她就不會被強制執行六時辰工作制。
什麼五星待遇尊貴享受都是騙人的!
享受的只有陶眠一個人而已!
“浮躁。師父那是在享受麼?師父是在閉著眼睛天人感應,與萬物齊一。你太年輕,無法參透其中的奧秘。”
陸遠笛猛翻一個白眼。
“小孩,別不服氣。當年你大師兄顧園也是這麼一步一步穩紮穩打走出來的。不是我在忽悠你,顧園是什麼天資,尚且虛心求教。你的天賦不及你師兄的十分之一,莫要張狂。”
陶眠搖著扇子,閉目嘆息。
“你算是為師帶過最差的一屆了。”
陸遠笛哪裡會聽他瞎掰,說不準顧園當初是被陶眠哄騙了,就會憨幹。
這騙子仙人!
“你真的是青渺宗前前宗主顧園的師父?”
“如假包換,不信你可以問問他的鄰居程馳。”
“……程宗主不久前仙逝了。”
“唉呀,”陶眠用蒲扇輕敲自己的下頜,“死無對證。要不我讓他給你託個夢?”
陸遠笛打了個冷顫。
“免了免了,我受不起。”
午後陽光暖融融的,烤得人身子發懶。陶眠半睡半醒之際,念起二丫上山已有三月多的光景,劈柴挑水燒飯餵雞,基本功差不多了。
他從懷中掏出三本藍皮的秘籍,扔給小徒弟。
“徒兒,為師贈你三件禮物。”
陸遠笛手忙腳亂地接,一手抓一本,嘴巴還叼了一本。
“這三本功法,你閒暇之餘好好修煉,大有裨益。”
陶眠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陸遠笛聽著,那紙張還有日光的乾爽炙熱。
少女死寂的心忽而激盪出一絲漣漪。
“給、給我的?”
“不錯,絕世功法。”
陸遠笛激動萬分,終於,她終於能夠保護自己不受欺侮。她愛惜地撫了撫三本書的封皮,翻開第一本《飛廉劍法》的第一頁。
……
“小陶,”她跟陶眠向來沒大沒小,“這字兒怎麼念?”
陶眠一個猛翻身,背對著她。
“師父睡了。”
“……你該不會也不識字吧?”
“為師不是不識字,為師只是看不懂。”
“……”
“……”
一陣沉默,烏常在咯咯咯地叫了三聲。
陸遠笛抱拳,後退一大步。
“師父,徒兒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就此別過。”
“且慢,為師忽然靈識一開,認字了。”
“別騙了,小陶。再騙就不禮貌了。”
“仙人的事,怎麼叫騙呢?你來,師父給你講解一番。”
陸遠笛想逃,但是不能逃。因為陶眠堵著門。
小陶道長別的不會,就會打感情牌。
“你捨得走?你竟然捨得走?想想烏常在,想想為師,想想你朝夕相處的鍋碗瓢盆和斧頭。”
陸遠笛的太陽穴亂跳,翻牆就要走。
“好吧好吧,不騙你了。為師真的識字,我來教你。”
陸遠笛跨在牆頭的右腿收回來。
“當真?”
陶眠氣惱地點頭。
“當真!”
事實證明,騙子仙人的確認字。他起初不教,純純是因為懶惰。
一套演示完畢,陶眠像被扒掉一層皮。
“剩下的你自己領悟,累死為師了。”
陸遠笛點頭,撿起陶眠隨手扔在一邊的樹枝,修煉起來。
陶眠說二丫天賦不高,也是言不由衷的。他這個二弟子上品風靈根,是萬里挑一的天才。
僅僅示範一遍,陸遠笛就有模有樣地學起來。
少女月下揮劍,動作行雲流水,腳邊落花陣陣飛揚。
桃花仙人恍惚著,彷彿看見了他的大弟子,也曾在這棵樹下練劍,兩道身影漸漸重疊,一年復一年。
師父——
“小陶?”
陶眠從回憶中清醒,大夢一場,十餘年過去,少女已是亭亭玉立之姿,一身月色,回首遙望。
“小陶,你又出神,”陸遠笛笑得狡黠,飛身上前,“看劍!”
師父永遠是師父,陶眠輕而易舉地以掌推力,化解了徒弟的迅猛招式。陸遠笛雖然是個女孩子,用劍卻十分剛猛,如果躲閃不及,吃下那一劍可不是開玩笑的。
一招不成,陸遠笛旋身又是一劍,這次依然被陶眠閃身避開,兩指鉗住長劍的上端,看上去毫不費力,但陸遠笛卻怎麼都掙脫不開。
“還是小陶厲害。”
陸遠笛笑嘻嘻的,輸了也不惱。
陶眠不吃她這一套。
“嘴上夸人,半夜又要來刺殺我。二丫,想忽悠師父,你還早著呢。”
自從他教陸遠笛功法後,這小丫頭每日精力充沛。她不肯老實地把劍譜鑽研幾遍,強行拉著陶眠陪她練習。
陶眠多懶一人,能躺著絕不坐著。陸遠笛口頭強迫他不得,只好想出一個歪招。
那就是每天半夜潛入陶眠房中,暗殺他。
簡直孝死個人。
這下陶眠是睡不得了,畢竟陸二丫是個憨子,下手沒分寸,一不小心這桃花觀就要換主人了。
於是小陶道長被迫跟著徒弟捲起來。
好在白日陸遠笛還要本本分分地做雜役,留給陶眠補覺的機會。
陸遠笛是個性子野的姑娘,她不像顧園自幼跟隨陶眠在桃花山長大。她從山的外面來,她永遠在眺望,她的心有一半始終在流浪。
陶眠知道,二丫終有一天要離開。和顧園一樣,她天生揹負著使命。
小陶師父不知道他的二弟子對於自己的身世瞭解多少,但就算一無所知,以陸遠笛的性格,她遲早會去追溯她的根。
也會走上覆仇的路。
轉眼間,陸遠笛十七歲了。陶眠近些日子發覺,前來刺殺他的二丫不如小時候那般乾脆果決,直接動手。
她已然能夠純熟地掩飾自己的氣息,換了陶眠之外的任何一人,都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一開始陶眠以為徒弟終於成熟,懂得尊敬師父了。
慢慢地,他醒悟過來,這是陸遠笛在向他無聲地道別。
陸遠笛什麼都不言說,但陶眠知道,她臨行的日子近了。
“小陶,我走了。”
少女揹著小小的行囊,一手握住佩劍,一手和師父道別。
語氣尋常,彷彿她只是出門幫陶眠買壺溫酒。
陶眠站在一株茂盛的桃樹下,重疊的花和影襯得他在陸遠笛眼中朦朧一片。
陶眠說遠笛,師父永遠都在。
陸遠笛第一次聽陶眠叫她的大名,很新鮮,但有什麼在悄然變化。她想陶眠的意思是,出了這道門,她就只能是陸遠笛,那個被師父耍得團團轉的二丫留在了桃花山。
陸遠笛忽然兩手握住劍柄,朝向陶眠的方向深深一鞠躬,把眼中的淚忍回去。
“師父,我走了。”
她終於肯叫這一聲“師父”。
陸遠笛下山時穿過了山腳的村子,兩個小童坐在村口的大石墩上,拍著手,稚嫩的嗓音唱的是她爛熟於心的歌謠,陶眠曾教她唱過。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飄零遠。
窅然去,窅然去。
飛蓬何所歸。
陸遠笛單手捂住嘴,秀眉和眼皮緊緊地皺著,強忍的淚終是肆意地流淌了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