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園下山的第一年,陶眠命名為一狗元年。
這年風調雨順,村裡收成大好,村西老王家的王丫頭送了陶眠一袋米,兩籃子雞蛋。王丫頭問陶眠,怎麼許久不見小顧道長。陶眠說小顧道長偷了他的棺材本跟小姑娘私奔了,遲早有一日被他抓回來,門規伺候。
顧園頻繁地給陶眠寫信,說他還不能回到青渺宗,現在時機未到,只能住在外面,韜光養晦。他每日都在修煉兩門功法,未曾荒廢。蘆貴妃跟他一起,活得有滋有味,找了兩隻小母雞。
陶眠當然知道他在修煉方面沒有怠惰,託了顧園的福,他在功法這方面的進步簡直稱得上突飛猛進。
“有個徒弟確實好。”陶眠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一手端紙,一手捏筆,琢磨著給徒弟寫點什麼。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顧園,在修習功法時,要加倍用心啊。”
時刻捲起來。
“還有,讓蘆貴妃注意身體。”
一狗二年,村子照舊糧食豐收。有桃花山的庇佑,這片小小村莊總是祥和安寧的。王丫頭照例送米送雞蛋,問小顧道長什麼時候回來。陶眠說小顧道長拈花惹草,被六家大小姐通緝了,不完婚不讓走。王丫頭笑著嗔言,陶道長你又在說笑。
顧園的信來得慢了,信客幾次來,都沒有陶眠的信。
快入冬的時候,那日飄了小雪。陶眠從村裡提了一壺酒,打算回去溫酒喝。恰逢信客在村口,揚聲說陶道長,有你的信。
陶眠道了聲謝,提著酒和信回觀。
到了溫暖的室內,他搓著手,把酒放在小桌上,先拆了信。
兩隻雞是有福氣的,享受著暖烘烘的房間,圍在陶眠的腳邊。
陶眠把信展開。
顧園這封信寫得匆忙,字跡都要飛起來。大體的意思是他已經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結交了一些朋友。他的第一個目標是董良駿,這人是李賀山的親信之一,做了不少事害顧家人。
董良駿是金丹期的修士,實力剛猛。顧園蒙面與他交手過一次,落了下風,差點害了自家性命。
他希望師父出山,助他拔除董氏勢力。
顧園通篇在交代董氏的慣用武器、功法,以及他如何坑害顧家的人,害死了他的姑姑和姑父。
陶眠把信看了又看,想找出一字半句關於顧園他自己過得好不好,蘆貴妃好不好。
什麼都沒有。
他平靜地將信摺疊回原來的樣子,拉開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裡面是厚厚一沓紙。
最新的一封被放在最上面,手背抹平兩下,再關嚴,放好。
陶眠偏腿側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擺了兩碟小菜,一盅清酒。
他伸手撒了把米,招呼著兩隻雞過來,開飯。
桃花觀的門第二日清晨被人敲響,陶眠伸著懶腰趿拉草鞋去開,門外是個陌生的青年。
“我……”
青年是代替顧園過來的,接他師父。
本來以為開門的會是個老態龍鍾的白髮道人,青年正發愁要怎麼讓老頭安然無恙地抵達青渺峰。
想不到竟會是個容貌俊美的年輕人,看模樣,也就二十出頭。
他在想是不是走錯了。
“呃……小道長,在下程馳,敢問你師父陶眠人在何處?”
陶眠瞥他一眼,彎腰把兩隻雞抱出門,讓它們自己溜達,鍛鍊肌肉。
“我就是陶眠。”
“你就是……嗯?”
程馳的嘴巴張大,虎目圓睜。
不不、不會吧!
“小道長,恕我直言,你看著比顧園都年輕。”
“他長得老。”
陶眠看程馳的眼光友好了些許。
“你這年輕人,蠻會說話。”
程馳仍然處在震驚之中,陶眠卻已經回屋,把他前夜收拾好的行李取出來了。
還有一根他早早準備好的桃枝。
“走吧,我跟你下山。”
兩隻六百多年的雞會自己照顧自己,一千多歲的飛天蟑螂更不用他操心。一狗二年,陶眠此生第一次離開他住了一千多年的地方。
這麼一走,直到來年的桃花開時才歸來。
顧園擔心陶眠出門在外照顧不好自己,臨別時三番兩次叮囑程馳多費心。
程馳倒是覺得,這位陶道長並不怎麼挑剔,去哪裡吃什麼都聽他安排,關於青渺宗和董良駿的事也不問,極其沉得住氣。
他心裡沒底,畢竟陶眠看著太年輕,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兄弟被忽悠了。
住客棧一般是兩個房間,偶爾房間不夠,就合住一個。程馳打地鋪,陶眠睡床。
陶道長說他習慣於早起打坐,程馳就說你打你打,我不干擾你。
第二天一早,他甦醒過來,看見陶眠端正地盤腿,兩隻眼睛閉著。
程馳不敢驚擾,躡手躡腳地站起來,結果一不小心腳趾踢到桌腳,疼得他自抱自氣扭成麻花。
這動靜驚醒了陶眠,他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睡眼惺忪。
“開飯?”
“……”
程馳當日修書給顧園,讓他趕緊另找幫手,這個年輕的小道長像個騙子。
結果當晚,他們的客棧被董氏派出的刺客潛入。
刺客連傷數人,殺至臥房。
程馳在睡夢中驚醒,拔劍迎敵。
但有一人比他更快!
刀光劍影,擦著窗外的月光,霎時間房間內寒氣逼人。程馳數了數來人,共三位。
他欲加入,又怕越幫越亂。
等到接連三聲哀嚎傳出,三人流了血,拖著重傷的身子,破窗而出。
房間裡的蠟燭被人點燃,是小道長,他把那根乾枯的桃枝放到桌上,露出桌面的一截,有滴滴鮮血墜地。
那桃木枝卻沒有被汙血沁染半分。
“我留了他們一條命,但他們此生無法再運功修行了。”
陶眠說。
“你可有受傷?”
他衣裝潔淨,連發冠都沒有亂,彷彿一枝泥中蓮,俗世不可侵。
程馳看著他的眼睛,才發覺自己最初以為他只有二十出頭的想法多麼離譜。
容顏可以永駐,眼睛卻不會出賣歲月。
接下來的日子程馳抱上了大腿,無需他出手,陶眠擊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追兵。
偶爾陶眠會故意睡覺,讓他來。程馳一開始不懂,後來察覺到,這或許是陶眠在有意鍛鍊他的本事。
如果他解決不了,陶眠就會從被子裡抽出桃樹枝,三下五除二,搞定一切麻煩。
他們一路這樣過來,終於到了青渺峰旁的一處山莊。顧園化名為阮素,是這山莊的莊主。
他在李賀山的眼皮底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勢力。
陶眠被秘密送入山莊,那天晚上,莊主書房的燈火一夜未熄,師徒二人進行了一場長談。
程馳第二天早晨去敲門時,門卻從裡面開啟。
是陶眠準備離去。
程馳聽見顧園的聲音,他說師父,徒兒一定會出人頭地,千萬倍地報答你。
程馳看見陶眠的笑,他好像有些累了。
徒弟,師父只希望你平安無虞。
他這樣道。
顧園密謀了許久,師父陶眠是最後一環。陶眠來了,他所有的計謀都要運轉起來。
他運籌帷幄,最後,迎敵。
董良駿帶了二十位金丹、三十位築基期修士,他以為對付老宗主的殘兵綽綽有餘。
沒想到一個青色道袍的玉面道士突然半路殺出,手中一根三尺桃枝,行若游龍,劍無定影,如入無人之境,將這數十人打了個七零八落!
董良駿措手不及,被打得狼狽至極。對方廢功法,留性命,並不把人置於死地。
他捂住胸膛,邊吐血邊嘶啞著聲音高喊:“閣下何人?緣何助那小賊?”
高人月下立身,語氣平淡如煙。
“我是他師父。”
老宗主的遺孤顧園要奪回門派,顧園有個厲害至極的師父護佑,這兩件事在宗門間徹底傳開了。
春暖風和,顧園想多留師父些許日子,陶眠卻謝絕。
“山上的桃花開了。徒弟,我要歸去了。”
顧園知道留他不得,心裡不甘願,表面上卻還要故作大方。
“師父想什麼時候出來走走,我派人抬轎把你請來。”
陶眠含笑道——
“師父的草鞋低賤,上不得高轎。徒弟,有空帶著蘆貴妃回山看看。”
陶眠就這麼走了,風不帶來,雲不帶去,任何人都攔他不得。
回到桃花山,日子不太平了一段日子,總有人上門擾他清靜。
陶眠對待冒犯者從不手軟,但也不像前些日子廢修行。
他通常把人打得鼻青臉腫後,再丟出院子去。
久而久之,冒犯的人自討沒趣,漸漸也不發生激烈的衝突。偶爾陶眠要找人對飲,還把他們從犄角旮旯揪出來,按到石凳子上。
斟酒,共饗。
後來這些人還幫他砍柴餵雞,陶眠自得清閒。
顧園的信一年比一年來得少了,徒弟是個大忙人,師父能體諒。就是村頭的王丫頭年年來詢。
王丫頭從扎著羊角辮的小閨女,漸漸出落成水靈的美姑娘,提親的人越來越多,她卻在痴痴地等。
陶眠說王丫頭,別等了。小顧道長追著天邊的桃花去了。
王丫頭心思聰慧,脾氣卻犟。直到陶眠說別等,她才潸然落淚,死了一片心。
桃花山的桃花開了又落,又過了幾年。王丫頭早嫁人了,生了個女兒,夫妻恩愛。
陶眠坐在門檻上,搖著撥浪鼓,逗那沒牙的小孩。王丫頭站在一旁,做孃親後她的性子柔了,很多事也看得明瞭。
她說陶道長還在等嗎。
陶眠眉目清遠,還是許多年前的樣貌。
他說山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山和我都不會走。去者不留不追不等,唯念。
陶道長這些年出過幾次門,每次都是為了幫助徒弟。
他出山,顧園的敵人們就要撿起十二萬分的精力應付他。
桃花仙人從未嘗過敗果。
外界都傳陶眠和顧園師徒感情深篤,顧園的敵人們想方設法地分裂他們的關係,卻不知陶眠對這些外在紛擾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是顧念那曾經的十六年。
陶師父從不干涉徒弟的決定,他甚至不像個師父。如不出門,就躺在院子裡曬太陽睡大覺。
唯有一次,陶眠對顧園動了怒。
霍興瀾是李賀山的左膀右臂,顧園請師父出馬。
陶眠單槍匹馬殺入霍家,只廢了霍興瀾及其義弟。
他離開霍家,帶著兩個主謀。但那之後的一個時辰,顧園卻派出另一夥人,把整個霍家趕盡殺絕。
陶眠得知訊息後大怒,一把推開山莊書房的門。顧園和親信屬下都在,他們正在商議要事,被迫中斷。
顧園讓屬下們都離開,親自給陶眠搬了椅子倒茶。
陶眠不肯坐。
他說顧園,你小時候,為師帶你上山。看桃花萌蕊,青草生芽,讓你靜心養性,蘊積山水靈氣。
霍家十八口,有孩童,有老婦。你的快刀落下之時,可有念及師父的苦心?
為何我出山招惹凡塵,為何我只廢功法不害性命?徒弟,你要報父母之仇,要得宗主之位,我不攔你。但師父怕你與魔相鬥,深陷泥潭,最終害得自己墜入地獄!
陶眠一番苦口良言,顧園半句都聽不進去。
他說師父你太天真了。霍家人,狠毒和陰險是寫在血脈裡的。今日我不心狠手辣,來日師父就要去墳前祭我。
李賀山當年是如何對待我顧家的。我也是身在襁褓的孩童,他派出八波追兵,誓要趕盡殺絕。
孩童會長大,會習得仇恨,會奮不顧身地報復。
我深知這點,因為我就是這麼一路走來的。
他說師父,我已身陷囹圄。
地獄在何方,我環顧四周,哪裡都是地獄。
陶眠是被程馳送回房間的。晚年,程馳回想起那一幕,如在昨日。
他跟在陶眠身後半步,他覺得陶眠就像一隻冰紋瓷瓶,那些裂隙隨時隨地在侵蝕完整的部分,蛛網一樣的。
蘆貴妃終於熬不住了。離開桃花山,它的生氣大不如前。
作為一隻雞中的超長待雞,陶眠將它風光大葬,骨灰裝入巴掌大的小盒,和他一起離開了青渺峰。
愛說笑的陶道長忽然變得安靜沉默,除了王丫頭能和他說上幾句話,他幾乎整日閉門不出。
青渺宗的來信也再無蹤影。
又過了五六年,斷了許久的信件忽然續上了,從半年一封,到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王丫頭從賣貨的貨郎那裡聽說,青渺宗換了主人,是一位姓顧的青年。
桃花觀的門又常常開了。
陶眠收到了最新的來信,顧園又在羅裡吧嗦地說他宗門的事。起初還交代一些換堂主之類的大事,現在都是些山門口的樹遷走,山裡養的雞和雞打架的瑣碎事,一講一大段。
結尾無一例外——師父我派人去接你來享清福。
陶眠覺得沒必要。徒弟過得不好,他幫一把。徒弟過得好了,他自然不必露面。到了青渺宗,一大群人前呼後擁,他去過一次。
陶眠不喜歡那樣。
日子一天天地走,王丫頭的丫頭都到了出嫁的年紀,青渺宗的信又來了。
還是些雞零狗碎的閒事,但結尾不一樣了。
這次顧園說,要是能見見師父就好了。
陶眠琢磨出不尋常的意味,他有些慌亂。他連夜往青渺宗趕,什麼都沒來得及收拾。
他一路在想這些年的信。
我養的桃花死了,我不會種。師父什麼時候幫我看看。
池塘的魚被貓叼走了,那隻貓徘徊幾日,我沒捨得趕走,現在是害了池中鯉魚一家。師父來看看這隻貓吧,你和這些毛東西一貫相處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惡多端,不怪師父氣我狠毒。
我的鬢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銀髮,師父或許還是我幼時的模樣吧。待到相見那日,師父別錯認了我。
桃花終於開了,要是能見見師父就好了。
青渺宗大喪,宗主顧園久病成疾,登仙而去。
陶眠撫上黑沉的棺槨,想起他從澡盆裡抱出一個嬰兒的那個白天。日光融暖,山雀和鳴。
他說一狗,我們回桃花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