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輝這段時間一直對謝如卿避而不見。
她並不知曉驀然中止守燈的後果, 只是不想再欠謝如卿了。
她欠謝如卿的已經太多了, 遑論一條性命,她自知陪不起,亦不敢招惹。
可是她不去招惹謝如卿, 凡塵俗事自會來招惹謝如卿。
明月輝清楚,司馬沅所做的那些完美無懈的備戰工作, 背後的軍師都是謝如卿。
她曾悄悄地躡足去偷偷看他, 發現他一直在研究兩岸的輿圖,司馬襄則給他做一些輔助工作, 密報的斥候來了一撥又一撥,有時整整一天, 他連一口水都來不及喝。
行刺的豪傑潛進太初宮的時候,她正巧主持為東梁祈福的儀典。
得到訊息後,她憋了憋氣,忍住了邁往芳華院的腳步。
那夜司馬沅在太極殿東閣處理了一夜的政務,明月輝則獨自潛行,跳上了樹, 正巧對著那一燈如豆的窗戶。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往屋外送,她隱隱約約看見他半披了深衣的身影。
明月輝也不知道為何,那顆心愀然一痛。
她知道,她其實是不喜歡他的,她如今喜歡的人,在乎的人, 擁有的人都不是他。
可是好像是骨子裡的感覺,或是某一段就算大腦忘記了,身體也無法忘記的記憶。
也不知是什麼催促著她,從此以後的每一天,都會躡足偷偷過來,隱匿在樹叢間瞧上他一眼。
見他漸漸能下床了,見他有時能聞一聞窗臺上種的花草,見老啾啾帶著孩子們依偎在他手上撒嬌。
老啾啾真的好老好老了,毛都快要掉光了,好醜好醜。
經常閉著眼,微微張著嘴,一睡就是一個時辰。
謝如卿輕輕地張開剩餘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老啾啾,為了不打擾了老啾啾,常常幾個時辰,那隻手也不曾動一下。
司馬襄侍立左右,為他讀著戰報,按照他的吩咐,一點點記錄著他的言語。
有時司馬襄念著前線的訊息,念著念著就哭了,“如卿哥哥,您就歇一歇吧,歇一歇那小皇帝又不能拿您怎樣……”
“吾若歇了一時,戰亂之地的百姓便吃苦不止一日。”謝如卿柔和地安慰司馬襄,“襄兒良善,師父是知曉的,不必為師父太過掛心。”
“如卿哥哥……”
“襄兒繼續吧……”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明月輝一直是知曉謝如卿是什麼樣的人的,他這樣的人,心如琉璃,一身肝膽,
他不是一個人的謝公,是天下人的唯一的一點私心,或許就在她身上了。
她再也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隱匿了身影,消失在夜空中。
……
可幾乎是第二日,她便聽到了謝如卿自請出戰的訊息。
明月輝以為司馬沅不會答應,可出人意料的是,司馬沅答應了。
明月輝氣得當即擺了駕去太極殿,司馬沅卻閉門不見她,說是軍機要務,後宮不能插手。
她又下了懿旨,令謝如卿前來。
結果通報的宮人回報,說是謝如卿稱傷重,無法前來顯陽宮。
明月湖勃然大怒,既然傷重,又為何要自領帶兵上戰場,這不是送死麼?
她也顧不上禮儀,當即叫陳涼真閉了宮門,換了衣服,等太陽一降下來,便氣沖沖地潛了過去。
房間是黑的,這時候謝如卿的房間應是點了燈的,可如今卻沒有。
平素裡,她只在窗外瞧上一眼,如今她須得從這窗戶,一躍而入。
明月輝咬了咬牙,穿過花藤,手撐著窗戶跳了進去。
那房間黑黢黢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大抵是司馬襄日日採摘的鮮花散發出來的香味,很好聞,令明月輝焦躁的內心,也平靜了下來。
她以為謝如卿不在房間裡,大抵是在院子裡的另一個角落。
突如其來的,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然後是一陣衣服的摩擦響動。
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際,已經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巴,那人的手指間傳來清冷的香氣,“唔唔唔……”
她想要說話,卻被拉入了一個高大溫暖,又瘦骨嶙峋的懷抱。
男人湊到了她耳邊,他的吐息噴薄在她敏感的耳垂,“捉到你了。”
他的聲音因為生病而音啞。
帶著孩子似的放縱與濃濃的委屈,明月輝的臉頰的絨毛,彷彿都倒立了起來。
明月輝想要掙脫開,可他抱得緊緊的,就好像世界上最為珍貴的寶物一般,她心中怒氣衝了上來,稍稍一運了力,以手肘擊了男人胸膛。
“咳咳……”誰知男人壓根連自我保護都沒有,直直咳了幾聲,那聲音很壓抑,有神秘冰冰涼涼濺到了明月輝的袖子上,明月輝低頭一看,是血,他咳出來的血。
她一下子便慌了神,“謝……”
“謝如卿?”
男人又咳了好幾聲,身子彷彿即將倒下去,又生生地立住了。
明月輝趕緊扒拉開他的手,轉身扶住他的身體,“謝如卿,你怎麼傷得這麼重?!”
謝如卿見她主動攙扶自己,一瞬間呆呆地立住了。
隨後,強自笑了笑,“瞎子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想再觸碰我。”
“別說話了,我扶你坐下。”明月輝知他左臂手上,趕緊扶住其右臂,將其往拔步床上送。
正當她跨過拔步床的門檻,門檻忽地瞟見拔步床邊沿,發出了一縷縷奇怪的寶藍色幽光。
“這是何物?”明月輝總覺得事情怪怪的,便多嘴問了一句。
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謝如卿已經坐上了床,猝不及防一個拉扯,令她差點跌倒在床邊。
他伸手一撈,將其撈進了自己懷中,手比之前拽得還要緊、還要狠,“平楚師父留下的——引魂石。”
明月輝心底一驚。
引魂石,是她在古書上才見的奇物,隱隱約約記得起異能,便是能暫時吸出人的精魄,存放於這石頭之內。
她一直以為這玩意兒,只是傳說之物,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
沒想到這玩意兒不但存在,竟然還被平楚老人找到,贈予了謝如卿。
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終於知曉謝如卿為何不點燈了。
那盈盈的引魂石的微光之下,明月輝看出來了,這一整個房間之中,其實被布了一種陣法。
謝如卿正是想掩藏這種陣法,才熄了燈火,掩藏氣息。
“你知我會來?”明月輝想要爬起來,卻發現四肢僵硬起來,彷彿是一隻提線木偶,無法自控。
她的恐懼在心中蔓延。
“謝如卿,你算計我?!”
謝如卿虛弱地笑了笑,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與他對視,“你不也每日藏在那樹梢之上,偷看瞎子嗎?”
“瞎子知曉,你自是在乎瞎子的,得知瞎子領兵的訊息,定然會藏不住現身。”
“所以,你就利用我的好心?”明月輝心中燃了一團火。
“怎能叫利用?”男人的語氣低沉中帶著點點委屈,“瞎子只是怕……怕瞎子不為你守完這最後一次燈,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沒有機會見你,沒有機會再你……
沒有機會,把自己種進你的心裡。
好讓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