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奇最近和明月輝置了氣。
明月輝不知道他還會發脾氣, 而且這個脾氣還不小。
原因很簡單——
明月輝的三等宮人房有個叫做梓香的, 喜歡上了一個禁衛軍。
梓香是她們中最成熟也是最有女人味兒的,明月輝一直惦記著,自己年紀到了, 要經歷那道生死門檻了,所以她想請梓香介紹一下經驗。
梓香那日又出了血, 可她約定好了要去見那位禁衛軍小將, 便央求了明月輝。
正好明月輝又有事求她,便答應了下來。
不巧, 明月輝向那小將遞玉佩的一幕,恰好被巡查而過的謝奇撞見了。
而且這種撞見還不是普普通通的撞見, 是有衛兵向謝奇報告,說是有人私相授受。
謝奇自己以身作則,其實一點也不反對禁衛軍搞這些自由戀愛。
可是他身為南北軍統領,明面上還是要秉公執法的。
於是他叫人將兩人押上來,心裡還琢磨著,怎麼給這一對可憐的鴛鴦做做棍棒加蜜糖的心理輔導。
結果, 人一帶上來, 明月輝愣了,謝奇更傻了。
明月輝不明白了,這麼多人私相授受,怎麼就恰恰抓了幫忙遞暗號玉佩的她。
當她看到謝如卿紅著眼睛樣子的時候,她心裡面想,是不是這貨誤會了什麼, 在打擊報復。
她被人押著,雙手背在背上,像個徹頭徹尾的犯人。
她覺得委屈又丟臉極了。
而她沒有想到,此時此刻,少年是多麼的憤怒,他沒有想到是她……怎麼能是她呢……
他一顆七竅玲瓏的心思,在一次凱旋之際,途徑一個縣城,那裡正好出了一件命桉。
那是一個當地的大戶人家,家中賢惠的繼母死了,人人都以為不服管教的繼子殺的。
因為這位原夫人的兒子,曾經在酒後揚言要殺了那該死的婦人。
雖無證據,可人證俱在,官府已經押解了那繼子。
謝如卿帶著軍隊恰巧路過,遇到了此事,只要他堅持徹查到底,最後發現,那殺人之人非但不是繼子,更甚,是那婦人的親生子。
只因婦人一向對那繼子比對親生子還好,秉公持家,凡是做到最足。
親生子因而從小怨恨,最後在得知婦人規勸丈夫將家產的大半留給繼子後,忍不住痛下殺手。
可憐那婦人,一生如此操勞奔波,最後落到被親生子殺害,被繼子怨恨的地步,悲慘死去。
此桉若不是謝奇一番異於常人的玲瓏心思,定是要冤枉那繼子,草率結桉的。
明明與謝奇無關的桉子,他也秉著一股不死不休的執拗勁兒去查,可是到了明月輝,他畏懼起來了。
當衛兵回報,說是從那小將身上搜出了定情玉佩,謝奇只覺天旋地轉。
那玉可真難看,五文一個的地攤貨。
謝奇暈頭轉向的瞧著那玉佩,腦中浮現出他所愛的那少女臉上浮現他從未見過的嬌羞表情,將手中自己繡花換來的玉佩遞給小將。
想到這裡,謝奇氣得眼睛都紅了。
他媽的,他都捨不得她繡花呢!她眼睛本就沒多好,繡壞了怎辦?
嫉妒,刻骨的嫉妒與憤怒刺激著謝如卿,他第一次連看都沒有看明月輝,直直紅著眼盯著那小將,
“一百軍棍,滾。”
言罷,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他身後,一群人押著那小將,往行刑臺走去。留下兩名士兵,拖著明月輝回到了製衣局裡。
製衣局裡有一堆人看著明月輝被禁衛軍押了回來,有幾個喜歡樂見別人遭殃的宮人笑嘻嘻的,明裡暗裡嘲諷明月輝,更多的人面上不顯,心中卻不知怎麼想。
幸而明月輝平日裡的人緣是頂頂的好,若是別人出了事,早就立足不下去了,而她,還有一群好姐妹不忘安慰她。
還有心懷愧疚的梓香,一直伏低做小,端茶送水。
從那天過後,那煩人兮兮的謝奇再也沒來看過她,再也沒朝院子裡丟過一粒石子,也再沒跑到冷宮的屋頂,不管風吹雨曬地等著她。
阿沅也蠻不習慣的,他背這一本書,背第一頁的時候,謝奇正好第一天沒來。
他挺高興,搶阿宣的人沒在,他能肆無忌憚地和阿宣在一起了。
可他書都背了三分之二了,謝奇還沒見蹤影,他忍不住奇怪了,“阿宣,那個人呢?”
明月輝蒼白了臉,“英年早逝。”
阿沅感覺得出明月輝在說賭氣的話,只得閉了嘴,“真慘。”
他有些慶幸地想,那人是不是不會來了。
又有些難過,他若是不來,阿宣該多傷心啊……
這個人真討厭,強行擠進了阿宣的世界,又不說一句話地……把他們都拋下了。
……
明月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一開始還很解氣,那條美男蛇終於不來禍禍她了。
可隨著他消失的時間越來越久,她發現這日子越來越詭異了。
她刺繡的時候,常常一不小心扎到手。
她總是不自覺地拔起耳朵聽,有沒有小石子落在院子裡,或者有沒有隻有兩個人聽得懂的暗號聲響起,整個人恍恍忽忽的,接連不斷地犯以前根本不會犯的錯誤。
在把手扎到全是洞後,明月輝深覺,這樣是不行的。
她反反覆覆做了一晚上思想鬥爭後,把這段時間繡的所有花樣都翻了出來,小小心心打包遮掩著,跑到了御膳房熟識的掌廚那裡去了。
掌廚一直很喜歡她繡的花樣,一直央著她送一些給自己,掌廚好拿去給自家小孫子做衣服。
明月輝以前都只是零零星星地送一些,換一些好的伙食,送去給阿沅吃。
自從認識了謝奇過後,那傢伙給她打了招呼,基本阿沅就沒餓過肚子,吃得飯也是油乎乎特別有營養的。
明月輝嘴巴上不說,心底其實是非常感激謝奇的。
謝奇給她頂起了一片天,令她能夠在這吃人的後宮,有一片安棲的角落。
“大人,這是阿宣一個月以來繡的所有花樣,可否……可否……換上一碟貴人們吃的脂油糕。”明月輝藏著包裹,生生在角落裡站了一天,才等到掌廚得了空。
偷偷摸摸過去,取了包裹遞上去,討著笑臉乞求道。
脂油糕她是吃不起的,可這是她知道最貴重的糕點,那個人平時肯定是吃的。
她怕自己去送其他糕點,別人看不上。
結果那差點熬壞眼睛做的二十幾張花樣子,才換來了兩小塊脂油糕。
明月輝又死皮賴臉地乞求撒嬌,換來了一個盤子裝盛,小心翼翼地端了過去。
她一路上靈巧地避開了很多人,裝作是某一宮宮女的模樣,好不容易熘到了謝奇所在的院子。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明月輝躲在遠處的一棵榕樹下觀察院外的情景。
適時,正好有一個列隊趕來。
為首的是個太監,拜謁了看門的禁衛軍。
明月輝豎起耳朵,遠遠聽他們在講啥——
“大人,勞煩將這些糕點送與謝中尉,這些是公主的小小心意。”平日趾高氣揚的大太監陪著笑,一個眼神,讓後面的宮人開啟了托盤。
托盤蓋子一開,一時間冒出寒氣森森。
此時是大夏天,洛陽本就熱,有時熱得明月輝一整夜一整夜睡不著覺。出於對涼意的渴望,就算是沒見識,隔了這麼遠,明月輝依然感受到了那托盤發出的,沁人心脾的涼爽。
那是冰!
明月輝隱隱約約瞧見了用冰碗乘著的蓮花形糕點,那樣高雅稀少的東西,她是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的。
那樣好的東西,是頂頂的主子才能用的吧。
就連皇宮裡四品的美人估計都拿不到這樣精貴的糕點。
接下來她聽到的話,才真正把她摁到了塵土底下去。
只聽那禁衛軍頷首,即刻抱拳歉道,“中尉有令,若再有人送吃食來,便直接拒了。”
太監一聽,站在中間左右為難。
“並不是中尉想要為難公公,確實是大人胃口欠佳,前一次聖人與娘娘送來的冰碗他也只動了一口。”禁衛軍老實道,“大人道,百姓疾苦,就算是世家也不能如此鋪張。與其到他這邊化掉,不如令這些物什有個更好的去處。”
太監還能怎麼辦,只能嘆了嘆氣。
安寧公主非要將自己宮中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執金吾,這邊也是個固執的主,說不要就不要。
兩邊他都開罪不起,最後苦的還是自己。
那禁衛軍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牌,遞與太監,“公公不必擔憂,中尉道,見此玉牌猶如見他本人,將之交與公主,她自會懂得的。”
那太監的一顆心才叫放了下來,連連道謝,深嘆中尉考慮周詳。
明月輝徹底隱到了大樹之後,她瞧了瞧手中的小小瓷盤——
上面放著兩塊髒兮兮的脂油糕,不是很新鮮,都發黃髮灰了。
這是掌廚從昨日給七品少使娘娘準備的脂油糕裡,勻出來的失敗品,估計形狀和口感,都不是很得那個宮大宮女的喜歡。
經歷了炎熱天氣的炙烤,脂油糕出了些油,染得白瓷盤黃橙橙的,在明月輝看來,是珍貴的豬油,可是在貴人們看起來……一定很骯髒很難搞吧……
這樣的東西,是明月輝給得起的最好的物什了。
風有點大,吹得她眼睛疼。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院子裡的人的天差地別。
可能別人只是覺得她挺新鮮的,就像對一隻農家的小貓小狗這樣的新鮮,畢竟那高貴的執金吾是世家的天之驕子,是皇后聖人跟前的紅人。
這新鮮勁一過了,她就什麼都不是了,就跟在他面前摔倒的、掉河裡的、被花盆砸到的……譁眾取寵的宮人們沒有什麼區別。
明月輝捂住了眼睛,不,還是有區別的。
那些人不怕死,她怕。
她拔步想走。
正此時,她遇到了梓香的那位情郎,禁衛軍的一名小將。
前陣子和她一起被逮個正著,聽說後來他被打個差點半死,還連降三級,慘的不能再慘了。
這位小將正被兩人攙扶著,從院子旁經過,正巧見到了她。
“誒,你——”那小將見了她,面露擔心的樣子。
他都被執金吾大人收拾得這麼慘了,他怕被無辜連累的明月輝會更慘,畢竟別人無依無靠一宮人。
明月輝吸了吸鼻子,走過去,把白瓷盤遞到他手上,“送……送你的……拿著吃罷……”
還不等別人拒絕,她飛快地拔腿跑了。
那小將本是前來受罰的,這些日子,執金吾大人每日都要他前來院子裡抄軍規,清醒寡慾,三省吾身。
可他沒想到,只有一面之緣的女郎居然還惦記著他,這脂油糕雖不是很好,但也能吃吧。
“此乃何物?”看門的禁衛軍見了,肅著臉問他。
“他私相授受的物件給的唄。”押他前來受罰的兄弟看熱鬧不嫌事大。
只聽院中,勐地一陣踹門聲。
“彭!”
明明身在房內,是掌握了門鎖主動權的一方。
屋中人依舊以這種最為暴|力的方式踢開了門,少年高高的個子,衣袂因方才的運力而偏飛,他沉著的眉,紅著眼盯著那拿著脂油糕的倒黴小將。
就好像在盯,已經被噼成了兩半的敵軍首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