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四騎人馬,在平安鎮外的林道狂奔。只過了沒多久,密林周圍,又有五騎,八騎,十騎……雨水中,數十騎的人,都跟在袁四橋身後,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甚至在後面,還有穿著蓑衣的人跑來,加入到長伍中。
陳景原本還擔心,人數聚得太多,會惹來官路上的營軍。卻不料,隨著袁四橋調轉馬頭,浩浩的長伍人群,同樣跟了上來,朝著密林深處奔去。
不知多久,袁四橋才停了下來。
他下了馬,將蓑衣掛在樹梢上,懷裡抱劍,沉默地走入一個草棚。取了酒,斟滿碗,屈膝跪地,捧酒朝天。
“清風舵袁四橋,送各位義士上路!黃泉路冷,請稍待,我等很快追上。”
“送義士!”密林周圍,都是悲壯的長呼。
陳景回過頭,發現身後,不管是騎馬的,步行跑來的,都齊齊跪在了地上。
他亦跪下。
不管放在何處,那十九個赴死的維新義士,都稱得一聲英雄。
袁四橋閉目,嘴巴嗡動,垂下了手,將碗裡的酒,慢慢灑向溼土與青山。
“這天下,當有另一番模樣。山河不碎,海晏河清,士卒以豪膽衛國,百姓以欣欣安居,朝堂沒有苛賦之患,江湖有清風回還。”
袁四橋的身形,挺拔而堅韌,他走入雨中,長劍指天出鞘。
“吾的頭顱,共六斤四兩,便懸於長劍之上,無懼生死,願與諸位一道,送大先生入京,主持王朝變法!”
“可敢?”
“願追隨大先生!追隨袁總舵主!”無數人跪在雨中,聲音刺破雨幕。
陳景轉過了身。他分明看見,這跪下的百餘號人,各種模樣的人都有,有江湖刀客,有背棍的武行,有年輕的仕子,甚至還有穿著麻衣的莊稼漢。
這些人聚到這裡,只為了同一個夙願。送那位命運多舛的大先生,入京變法。
夏崇問過他,邢小九問過他,連馬胖子也問過他。
為何這些人,都願意吊著腦袋,去做這些事情。便如馮長,便如那位咬毒自盡的淮州士子。這汙濁不堪的天下,總該有一盞明燈,帶著他們勇往直前。
……
黃昏,人群漸散,袁四橋重新坐在草棚裡,眉宇間,有著化不開的愁思。
他抬起頭,看著面前的陳景。
“我原本打算,對你說上一番大道理……但我現在想想,這樣並不好。”
“袁總舵主的意思,是讓我幫忙。”
袁四橋沉默了下,“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這一次,讓太史青把你帶過來,你約莫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不管你去或不去,我都有事情,要拜託於你。”
“若是不願,我在官路入塘村的左面,那兩株苦楝樹下,埋了四千兩銀子,還有一百二十七封家書。若大事不成,我也死了,你便取一千兩作為報酬,餘下的三千兩作為撫卹,送去家書上的地址。”
“此事並不容易,我原本還想多給你一些,但資助起事的幾個漠西豪商,已經被人盯住了。”
“一百二十七封家書,意思是,這一百二十七位義士,極可能……”
袁四橋點頭,“不止這麼多人,但還有一些在城裡,我收不到家書了。你放心,他們身上的牙牌與過所文書,也一併藏了起來,死了也不容易辨清身份。”
“我聽太史兄弟說,大先生身邊,也有護衛軍。”
“人數不多。”袁四橋嘆了口氣,“此番下江南,大先生歷經十三次刺殺,又有營軍扮作盜匪,突襲了好幾回。護衛軍死傷很多。”
“大先生還好嗎。”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渡船上,被藏在江裡的水鬼死士,用毒飛刀射中,差點死去。但還好,大先生咳了幾天血後,挺過來了。”
“袁總舵主,不怕我卷著銀子走了……”
“你雖然是個奇怪的人,但我相信你。便如相信這天下,終有一日清風回還。”袁四橋平靜一笑,“我自問,我袁四橋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
陳景慢慢抬起了頭,臉色認真。
“袁總舵主,若是我去呢,又該幫什麼忙。”
只聽到陳景的這一句,袁四橋眼睛歡喜,“若是如此,我便有重任委託於你。”
“許陵君的任務,是阻止大先生回京。我打算,將這片聚義的密林暴露出去。你猜猜,若許陵君查出訊息是真的,他會怎麼想?”
“他會覺得,重兵之下,必有巨寶。”
“猜對了。”袁四橋一聲嘆息,“如此一來,他肯定會認為,大先生也藏在這裡,極可能會帶著大軍來攻殺。”
“若他性子穩重,不出城呢。”
袁四橋沉默了下,“他在芝州有兩個叔伯,任職郡縣知事。我先前已經派人,把他們殺了,人頭封在木盒裡。若給他送過去,激怒之下,他會出城的。”
“到時候,許陵君帶著大軍出城,平安鎮的守備,便會空虛許多。陳兄弟要做的,便是想盡一切辦法,幫忙保護大先生,透過平安鎮,再回到京城。”
“城中有三十八人,到時候會幫助你。”
“三十八個高手?”
“不是。大多是普通人,像馮長一樣,但都願意護送大先生。他們其中,有胭脂貨郎,有魚叟,有小販,許許多多,都會跟著你一起。”
“入城的事情,你也無需擔心。官差裡,同樣有我們的人。只要許陵君離開平安鎮,很多事情,都會容易得多。在這邊,我會盡力拖住許陵君的大軍。”
“出了鎮,只要再走一百餘里,陛下的親軍,會在京關那邊接應你。”
“那先前,京關的親軍為何不來?”
“親軍一動,那些朝堂老狐狸便會跟著動,派出更多的人馬。只有入了京邑範圍,陛下才能以遊獵的名義,接應大先生。”
陳景一時無言。
在這樣的王朝光景下,世家門閥,已經是尾大不掉之勢。而大先生,便是小皇帝棋盤上的殺子。
“陳兄弟,在入城之後,肯定還會有營軍,有許陵君的江湖鷹犬,我不知該如何說,但這天下間,總該有一些事情,是我們要做的。”
“袁總舵主,為何是我。”
袁四橋想了想,看著陳景認真開口。
“你和很多人不同,你出口成詩,滿腹學才卻不走仕途,你不懂武功,卻敢領著一群村人,剿滅了近百的匪徒。”
“你心有城府,懂大器藏拙。顧念仁義,卻又會殺伐果斷。”
“我看人不會錯,如你這般,若放在三百年前的亂世割據,定然是一方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