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和尚面露難色,說:“這些僧人好說。出家人本來就沒有家,四海雲遊,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關鍵是天華寺的殿堂房舍雖然被燒燬了,但在這裡遺留著大片的水田、旱地、山林、海塗。這是歷代祖師留下來的產業,抬不走,背不去,如何處置是好?再說,咱們數百人一下子擁到嶽林寺,嶽林寺的田產有限,如何能養活得了這麼多人?”
契此一笑,說:“大和尚儘管放寬心,我也想過這個難題。禪宗叢林不是已有設立田莊的先例嗎?咱們不妨也把天華寺的產業組成一個田莊,委派一個人當莊主,將每年收穫的糧食、財物上交到嶽林寺,豈不就能保證僧人的吃穿用度了麼?”
雲清卻仍是一臉的愁雲,嘆了一口氣說:“禪宗叢林自從有了田莊以來,因為遠離本寺,莊主難以得到有效的監控,弊端百出。如果用人不善,輕者,錢糧流失,中飽私囊;重者導致上下不睦,爭訟糾紛不斷;甚而,綱紀不振,戒律敗壞……所以,我很是害怕落下個千古罪人的罵名。”
契此是天然生就的樂天派,依舊樂樂呵呵說道:“你不能把希望寄託在用人的成敗上,關鍵是制度。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上一代人都說,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正是叢林清規的日益完善,為禪宗的興盛與發展提供了根本保證,所以,目前是十個僧人九個歸禪。有人說:‘佛之道,以達摩而明;佛之事,以百丈而備。’因此,我們要借鑑百丈懷海的經驗,為田莊設立完善的制度,以保證莊主的權力得到監督與控制。”
雲清受到了啟發,興奮地說道:“對、對,我們可以在莊主其下設副莊(二莊主)、監收、甲幹(莊甲)等職稱,然後僱傭莊戶。以莊戶耕種,甲幹提督,監收收租,各掌其事,互相制約。如此既能節省資費,又可防患於未然。好,太好了!”
雲清擊節之後,說道:“不過,莊主位置還是十分重要。尤其是咱們這裡,田莊初創,百廢待舉,實在是……契此你看……”
契此哈哈一笑,說:“大和尚,您就別故設圈套讓我鑽了。我明白,從頭到尾,說來說去,你的中心意思是讓我來當這個莊主。我……”
雲清不等他再說下去,趕緊合掌鞠躬,說道:“謝謝契此為我分憂解難,莊主一職,非你莫屬。”
話到此,契此也就當仁不讓,將這個艱難的差事承當了下來。
雲清和尚說:“天華寺的因緣已經成為過去,財產、僧眾盡歸嶽林寺,所以,新設產的田莊就叫嶽林莊吧。”
契此帶領五六個自願留下來的小和尚,在天華寺斷垣殘壁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在冒煙的灰燼裡扒出一批石料,伐來一些樹木,鋪上稻草,三間茅屋算是搭了起來。他們有了一個棲身之所。
從此,契此就成了嶽林莊的莊主。
空拳建道場,佛日金輝重演海潮音;
劫灰成世界,天華廢墟再構嶽林莊。
經過契此與幾個小師弟幾年辛苦,終於在天華寺廢墟上建成了一座生產、倉儲設施完善的田莊。
一天,契此肩扛一根禪杖,杖頭挑著那隻與他形影不離的布袋,照舊登上嶽林莊後面的山樑,在山林中巡視。
他在山中轉了一大圈之後,一邊坐在高高的嶺墩上小憩,一邊欣賞著山海之間美妙的風光。
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鬱鬱蔥蔥、蒼蒼翠翠的樹木,一陣清風吹來了,林濤陣陣,綠浪翻滾如海潮;風止了,林木靜佇,化成連天碧玉。
山腳下,塊塊稻田連綿不絕,層層疊疊,儲滿了清水,反射著晶瑩的波光。
天上麗日,照臨大地而無心;地上水田,映現天象而無意——任你風雲變幻,日月交替,我自湛然不動,不動湛然。
大海邊,洪波湧起,潮起潮又落;浪花紛飛,捲起千堆雪。潮來潮去潮有信,浪花綻放卻無常。
禪心澄靜閱美景,山海無語話滄桑。
忽然,契此看到嶽林莊外的大道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渡口上,更是人頭攢動,彙整合群。
這許多人扶老攜幼,大包小裹,急急匆匆,慌慌張張,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趕緊回到嶽林莊,委派一個伶俐的小和尚去打聽了一番。原來,那些人都是來自越州逃難的人們,據說,黃巢的大軍就要殺到越州城了,人們為了躲避戰亂,急忙棄家逃亡。
唐朝末年,官吏昏庸,軍閥殘暴,民不聊生,於是,各地飢餓的民眾紛紛起義。其中規模最大的,當數濮州人王仙芝於唐僖宗幹符元年(公元874)在長垣拉起的義軍。
第二年,他又得到了冤句落第秀才黃巢的響應,更是如虎添翼,官兵望風披靡。義軍橫行長江之北,如入無人之境。越三年,王仙芝在黃梅戰死,黃巢成為義軍領袖,號稱“沖天大將軍”,鋒芒直指富庶的江南。他先是派大將曹雄師進攻湖州,又親自率領大軍撲向浙東,攻擊越州……
於是,越州百姓望風而逃,一部分人流落到了東南沿海。嶽林莊所在的裘村渡口,成了他們渡過海灣繼續南下的必經之地。
天下動亂,處境最為悲慘的,就是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難民。
從那天起,契此吩咐讓嶽林莊的小和尚們多蒸乾糧,然後裝入他的那隻布袋,背到路口,發給過往的難民。
這些外地人不知道契此的法號,只認得那隻能救飢活命的布袋,所以就都稱契此為“布袋和尚”。
從此,“布袋和尚”的稱謂,漸漸取代了他的法號,成了他最常用的稱呼。
那天一大早,布袋和尚——契此,又來到渡口檢視今日的流民情況。
他看到,路邊圍著一群人,正在討價還價買賣什麼。他分開眾人,赫然看到了一個頭上插著草標的小姑娘!
天哪,這是在買賣人口!這個七八歲的女孩,要被當作物件出賣了!
布袋和尚覺得這個小姑娘有些眼熟,趕緊走了過去。那個正在默默流淚的小姑娘也看到了他,像是溺水之人忽然發現了一根稻草,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哭著喊叫道:“布袋和尚,快救救我。”
布袋和尚認出來了,這是他昨日救濟過的一個小女孩。
他剛剛要去攙扶女孩,一箇中年漢子一把將她揪了起來,像是牽拽牲口一樣拉著她向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走去。
女孩一邊拼命掙扎,一邊苦苦哀求:“爹,我再也不說餓了,你別賣我啦!爹呀,求求你,哪怕餓死,我也要和你們在一起……”
一旁的人們不忍觀看,無不扭頭嘆息。
一陣揪心的酸楚從布袋和尚胸中湧了起來,滾滾熱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也不管僧人不能用肢體接觸異性的規矩,上前抱住女孩,將她從中年漢子手裡奪了下來。
中年漢子一愣,說:“和尚,你搶我的女兒幹什麼?”
布袋和尚鄙夷地哼了一聲,說:“你還知道她是你的女兒?那你為什麼還要賣她?”
中年漢子臉色漲得通紅,沒有吭聲。布袋和尚繼續逼問道:“把自己的親骨肉當成小貓、小狗買賣,你還算人嗎?”
中年漢子長嘆一聲,蹲在了地上。
那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見狀走上前來,說:“大肚子和尚,你不在廟裡唸經,拉扯人家的小妹子幹什麼?”
布袋和尚後退半步,避開她身上濃濃的脂粉氣,然後問道:“你是誰?總不會是她的娘吧?”
女人嘻嘻一笑說:“我若是她的娘,你是不是她的爹?”
布袋和尚畢竟只有二十一二歲,被她說了個大紅臉。那女人繼續說道:“我雖然不是她的娘,今後就是她的媽媽了——她爹已經將她賣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