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和尚一句出氣的話語也不敢說,從方丈裡出來。
只見嶽林禪寺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陳舊的建築已經拆為了平地,顯得視野很開闊。
布袋和尚信步來到嶽林寺改建的工地,發現大雄寶殿、天王殿、大悲閣,所有的工程都已經完成了基礎建設,的確都在等著木料運回來立柱上樑。
他暗自驚歎:閒曠老和尚真的成精了,早在一年之前,自己出發伊始,他就已經算準了木料從武夷山弄回來的日期!
布袋和尚見此情形,不敢怠慢,馬上挖空心思,刮肚搜腸,苦思冥想著將那一大批棟樑運回嶽林寺的方法。
他坐立不寧,便不停地在寺院裡來回遊蕩,不知不覺裡來到了原來的大雄寶殿前的一口古井旁。
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井沿上,看著空明的月光像水一樣從高緲遼遠的天空流瀉下來,浮動在地面上,朦朦朧朧,縹縹緲緲。風物如夢縷,虛空如淡煙,一切似真似幻,令人飄飄欲仙……忽然,布袋和尚似乎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海潮音。
曾有古人將佛陀說法的聲音比喻成“海潮音”——音之大者,譬之於海潮;言之信者,誓之如海潮。天鼓無思,隨人發響;海潮無念,要不失時。
海潮音時節不差分毫,如佛菩薩的無緣慈悲,為眾生應機說法。
“梵音海潮音。”這隱隱的海潮音,是佛祖顯聖說法嗎?可是,大雄寶殿尚未建起,佛像尚未重塑……
布袋和尚感到,海潮之聲是從古井傳出來的。他低頭向井中望去,井水之中飄搖著一輪明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千輪水月一月攝。
江河湖海皆為水,何方月夜無水月!
他忽然想到了法界緣起“自在無窮”的佛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百界千如,百如千界,法界互融,事事無礙,圓融貫通……
布袋和尚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他連夜返回了象山港,讓船員們將千辛萬苦才運來的木料盡數拋入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這是佛陀成道後,第一次回到他的故國。他並不是衣錦還鄉,而是衣衫襤褸,光頭赤足,沿街乞討。但是,他受到的歡迎,比國王出巡更為熱烈,迦毗羅衛國的人民傾城而出,雙手合十,眼裡噙著淚花,恭迎佛陀的歸來。
佛陀沒有聽從父王的安排,住進王宮,而是與比丘們同樣住在了城外的森林之中。
有一天,一輛華麗的馬車來到佛陀住所,從車上下來一位貴婦,她就是佛陀的姨母,也是佛陀的繼母,更是佛陀至親的母親——當初,釋迦牟尼(那時也叫悉達多)降生的第七天,他的生母摩耶夫人便魂歸忉利天,於是,他的姨母波闍波提成了他的養母,將他撫養成人。
波闍波提與佛陀相見之後,拿出了一件她親手織成的金光閃閃的袈裟——唯有佛才配穿的金縷袈裟。她雙手捧給佛陀。
然而,釋迦牟尼佛卻拒絕了,說:“謝謝,請您施捨給僧眾吧。佈施僧人,將有大果報。”
波闍波提強調說:“可是,這是母親我特意給你織的啊!自從你出了家,每當想你的時候,我就手織金布,繡制這件袈裟,藉以寄託思念。可以說,這件袈裟上,每一針、每一線,都浸透著母親的心意與愛憐。”
佛陀十分感動,但他仍然說:“母親因為愛我才給我袈裟,這種恩情並不弘廣。如果你佈施給眾僧,就是供養三寶,同時也就供養了我。供僧的功德不可思議,所以,我要這樣奉勸母親。”
佛陀又說:“我的僧團中有很多大阿羅漢、大菩薩,例如舍利弗、目犍連、大迦葉等。供養他們,富德無量無邊。”
波闍波提明白了佈施的意義,心情豁然開朗,於是,她高高興興將金縷袈裟奉施眾僧。
她在僧眾面前依次走過,面對這件異常精美、只有佛才能配得上的袈裟,無人敢拿。
最後,彌勒接受了下來。
不久,佛陀與弟子們遊化到波羅奈國,這裡是彌勒的故鄉。然而,他剛生下來便被迫離開了故國,所以,這裡沒人認識他。
那天,彌勒身穿金縷袈裟進城乞食。
他本來就與佛陀一樣,身具三十二相,五官端正,面色紫金,似乎放射著柔和光輝。
而今又穿上莊嚴的金縷袈裟,更加光彩照人,引人注目。
他站立在波羅柰城大道旁託缽而立,真是神采飛揚,儀態萬千,威光赫赫,妙筆難成。
人們圍觀著他,只顧歡喜讚歎了,卻忘記了給他送上食物。
有一位珠寶師偶然路過這裡,看到彌勒莊嚴的神態,心中非常敬仰,熱情地邀請他到自己的家裡供齋。彌勒答應了他的要求。
珠寶師親自下廚,為彌勒準備了精美的齋飯。
按照那時僧團的規矩,比丘接受人家供齋之後,必須為齋主講經說法。
於是,飯後,彌勒淨手漱口,升座為珠寶師講說佛法。
彌勒發心學佛比釋迦牟尼還早四十大劫,已經修行了無量時光,所以,他聲音甜柔,言辭優美,說理透徹,比喻巧妙。可以說是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猶如龍吟鳳啼,彷彿天樂奏鳴……
珠寶師如飲甘露,如沐春風,如醉如痴,聽得完全入了迷,忘了時間,忘了地點,甚至忘了自己。
今天,城裡有一位大富翁要嫁女兒,在此之前請珠寶師加工一顆罕見的月明珠,作為女兒的陪嫁。因為這顆月明珠十分珍貴,所以加工費也高達十萬。
本來,珠寶師應該在中午之前將月明珠加工好,可是,他只顧為彌勒準備齋飯,以及聽法了,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兒。
等到大富翁派僕人來取寶珠時,珠寶師聽法正聽得上勁,心不在焉地說:“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加工。”
僕人生怕他再忘記,就將那顆月明珠放到了他的手上,然後回家去了。
大富翁聽了僕人的彙報,焦急地說:“這件珠寶今天就要派用場,如何能拖延呢?你帶上十萬加工費去,若他仍然不動手,就把月明珠要回來!”
僕人再次來到。然而,珠寶師仍然在聽彌勒說法。
僕人拿出金燦燦、光亮亮、叮噹響的十萬錢幣。但是,珠寶師不為所動,依然全神貫注地傾聽彌勒宣揚的妙法。
僕人無奈,只好將月明珠收了回來。
珠寶師的妻子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金錢又失去了,十分氣惱,不管三七二十一,從屋裡衝出來,大聲呵斥珠寶師說:“你得到十萬錢幣只是舉手之勞,足能使得我們家三年衣食無憂。而你只顧聽這個沙門(僧人)誇誇其談了,喪失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
珠寶師聽了妻子的話,既覺得聞聽佛法重要,又感到失去賺錢機會可惜,心裡十分矛盾。
彌勒知道他的心情,說道:“下午既然沒工作可幹了,你能和我一起回精舍(佛教修行人居住的道場)嗎?”
珠寶師也想出去散散心,就跟隨著彌勒一起回到了精舍。
彌勒問眾僧:“如果有施主請一個持戒清淨的比丘到家裡供齋,所得到的利益與十萬金錢相比,會怎麼樣?”
佛教最初的五個比丘之首憍陳如立即回答說:“假如有人得到了一百車珍寶,也不如供養一個清淨比丘得到的福報多。”
佛的大弟子舍利弗說:“如果有人得到一個國家的財產,仍然不如請一個持戒精嚴的沙門來家供養獲得的利益多。”
佛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連說:“哪怕全世界的財寶,也無法與供養淨戒僧人所得到的益處相比。”
其餘眾僧紛紛發言,說明供養清淨比丘可以得到難以想象的福德。
這時,天眼第一、能看見過去、未來的阿那律尊者說道:“全宇宙的寶物雖多,但是遠遠不能與供養持戒精嚴的沙門所得利益相提並論!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有事實根據的。”
“在九十一劫之前,毗婆尸佛涅盤後,那一期的佛法滅盡的時候,我本來是窮困潦倒的樵夫,以砍柴為生,因為一念善心,把自己的一碗粗糙不堪的稗子粥,供養了一位辟支佛。沒想到,立刻就得到了無量功德。當世,我就被國王拜為了大臣,富貴榮華,享用不盡。其後,歷生歷劫,我都無所缺乏。到今生,我未出家之前,時常優哉悠哉,兄長摩訶男很是嫉妒,但母親說我天生的福德。摩訶男不服氣,當我在田野裡監工的時候,他用苫布罩上空碗、空盆當飯,給我送到田間。然而,當他揭開苫布的時候,卻驚訝得目瞪口呆,因為,本來空空的碗盆裡已經儲滿了美食……你們看,我以很少的一點稗子粥供養辟支佛,所得功德九十一大劫以來從未減少。而且我以此福德,得以遇見釋迦牟尼佛,證得阿羅漢果位,永遠脫離了苦海。”
珠寶師聽後,歡欣鼓舞,從此成了一位謙恭的居士,時常供養三寶。
後來,彌勒將那件象徵著佛教法脈的金縷袈裟,獻給了佛陀。要知道,當初,他之所以接受這件袈裟,不是貪圖它的華麗,而是為了成就波闍波提供僧的功德。
……
布袋和尚兩手空空回到了嶽林禪寺。
他一進山門,閒曠和尚就問他:“木料呢,你運到了哪裡?”
布袋和尚卻說:“當然運回了嶽林寺。”
隨侍閒曠禪師的小沙彌咧著嘴笑了:“我總算明白布袋師兄的大肚子裡面裝的是什麼了。”
布袋和尚故意逗他說:“你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如何知道里面裝的什麼貨色?”
小沙彌說:“你的肚子裡妄語太多了,所以把肚皮撐大了。”
布袋和尚憨憨一笑,並不在意。
閒曠禪師嚴肅地訓斥小沙彌道:“不許胡說八道!你師兄他什麼時候打妄語了?”
小沙彌十分委屈地說:“他就是打妄語嘛!他說已經將木料運回嶽林寺了,可你老人家看看,寺院裡連一根新的木材都沒有,他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閒曠禪師說:“螢火之蟲,如何了知日月光明;凡胎俗子,怎能通曉聖賢境界!毛頭小子,趕快向布袋懺悔!”
小沙彌倔強地站著——本來嘛,寺院裡就是一根木料都沒有。
布袋和尚大度地揮揮手,說:“小孩子口無遮攔,率真自在,沒什麼對錯。”
布袋和尚轉向閒曠禪師:“師父,請幾位師兄弟到原來大雄寶殿前的那口古井裡取木材吧,我已經將它們從象山港的大海之中轉移到井底了。”
小沙彌偷著一撇嘴角,心裡嘰咕一聲:“撒謊!”
然而,閒曠禪師居然毫不懷疑他的話,真的喊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僧人,讓他們在井口上方搭起了一個高高的鷹架(古代提升重物的三角支架,上有木製滑輪)。
眾人在閒曠禪師的指揮下,認認真真忙活開了,有的安裝轉輪,有的整理繩索,有的拴鐵鉤子,甚至,他們還騰出了一片大大的空地,準備堆積大量的木材。
小沙彌見此情景,不禁心存疑問:難道嶽林寺的這口古井,真的與八十里之外的大海是相通的麼?他忽然想了起來,好象是有人說過,只要你心靜,在這口古井裡能聽到海浪起伏、潮汐漲落的聲音。他不由得地走到了井邊,伸長脖子向井裡望去——
井裡沒有木頭,倒是有一個小和尚——小沙彌自己的倒影——井水太平靜了!
那會兒,小沙彌被閒曠老和尚訓斥得灰頭土臉,現在總算捉住了把柄。
他是一個機靈的孩子,並不直接回稟老和尚,而是拿來了一隻水桶,掛在了原本準備向外扯木頭的大鐵鉤子上。
閒曠禪師見狀,說:“你這小毛頭,無事生非,淨添亂!”
小沙彌說:“井裡只有清清淨淨的一泓泉水,你們花人工、費力氣搭起了鷹架,不提水乾什麼?”
閒曠禪師看看布袋,布袋和尚說:“老和尚應該沐手焚香,鳴鼓撞鐘,拜謝護法神的辛勞。”
於是,閒曠禪師搭衣持具(身著袈裟、手持拜具),來到護法殿,上香禮拜。
同時,嶽林寺鐘鼓齊鳴,氣氛莊嚴神聖。忽然,人們聽到古井之中像是開了鍋一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隨即,泉水上湧,浪花翻滾,一根粗大的木材露出頭來……
閒曠禪師立即指揮人們放下鉤索,拴住木頭,利用轉輪將之吊了出來。
好一根棟樑之才!圓徑三尺粗細,五六丈長短,光滑筆直,十分難得。
用之為棟樑,可負重萬均;以之作立柱,足能矗立千年!更可喜的是,才吊出一根,又有一根冒出頭來,好像取之不盡,用不完竭似的。
閒曠禪師問布袋:“你一共運回了多少根?”
布袋不答反問:“老和尚需要多少?”
小沙彌插話:“那當然是多多益善!”
布袋笑道:“小師兄,貪心越多,煩惱越多。人生有十纏、九十八結,合計百八煩惱,你還嫌少?”
閒曠想了想說:“三座大殿,總共需要樑柱一百零八根。”
布袋說:“那麼,就化煩惱為菩提,百八煩惱化為百八棟樑!老和尚您算吧,夠數的時候,就喊停止。”
寺院朝夕撞鐘一百零八下,意在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又隨百八煩惱之數,而有百八珠數。
方丈脖子上掛的珠子,以此計算著木頭的數量。
等到珠子數了一圈,閒曠禪師急忙喊道:“夠了、夠了!已經夠數了。”
不知是他喊得慢了還是怎麼回事,井水之中隱隱約約似乎還有一根木頭!
閒曠禪師讓人數了數吊出來的木材,只有一零七根!
閒曠禪師看看手中的念珠,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布袋和尚像是未卜先知,笑道:“你問問小師弟就明白了。”
閒曠禪師用目光尋找小沙彌,哪裡還有了他的蹤影——小沙彌早已躲開了。
原來,昨夜老和尚休息之後,俏皮且好奇的小沙彌,悄悄將老和尚每日掛在脖子上的那串晶瑩圓潤、象徵著方丈威嚴、方丈身份的寶石串珠偷了出來。他一邊把玩,一邊想象著自己有一天也掛上這樣一串寶珠……
他一不小心,將串寶珠的繩線弄斷了,玉石寶石滾得到處都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找回了一百零七顆。他重新串起來,悄悄放回了原處……
於是,閒曠禪師以它計算木材,就少掉了一根。
然而,那根卡在井裡的木頭,卻無論如何也吊不上來了,只好留在了水中。
有了這批頂梁之柱、棟樑之材,擴建後的嶽林寺規模宏大,佈局巧妙,整座寺院猶如一條巨龍:
寬闊的山門,恰似龍口;山門左右兩側高高聳立的鐘樓、鼓樓,就像龍頭上翹起的龍角;山門之內並排的兩個圓形的放生池,宛若巨龍晶亮的眼睛;中軸線上,依次排列著厚重堅實的天王殿、高大宏偉的大雄寶殿、精美靈巧的崇寧閣、飛簷凌空的大悲閣,彷彿一條長長的龍身,散發著雄渾的威勢……
嶽林禪寺擴建一新之後,閒曠禪師即將入滅,他計劃把方丈職位傳給契此。
然而,這個無拘無束的瘋癲和尚,在將木材運回寺院之後,早已跑得沒了蹤影!
布袋和尚這一跑,又跑到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