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崔婕都是乖乖女。
乖乖女的形象才符合世家門閥教養的期待,世家所出的女子,必須是溫婉嫻靜且知書達禮。
“溫婉嫻靜”的意思,並不代表女子必須無才無德,對父兄夫婿處處遵從迎合。其實大唐民間是不提倡女子必須低眉順目,無才無德的。
比如房玄齡親自撰寫的《晉書》裡,專門有一篇《列女傳》,列女傳裡所列的古代女子人物,如武昭王的王后尹氏,羊耽的妻子辛氏等等,這些女子都是有智有謀有才,不遜鬚眉的英傑女子。
房玄齡寫列女傳的開篇就說得很清楚,希望天下女子以列女傳裡的人物為典範和學習榜樣。
房玄齡旳話,才是如今大唐真正的主流價值觀,女子並非沒有地位,純粹是後人的誤解。
這與武后翻不翻天並無太大的關係,武后翻天之前,大唐女子的地位也不低。
至於千百年後所提倡的“三從四德”,便是後世所謂文人們故意歪曲了前朝的傳統風氣,直到鞭子朝終於越來越變態,竟要女子裹小腳。
文明,不總是在進步的。尤其是在蠻族摧毀先進的文明之後。
崔婕從小到大的教育也是如此,她的溫婉嫻靜,是因為教養,但絕不是本性。
世家對女兒的教養,也不是要把她培養成一個處處低眉順目忍氣吞聲的軀殼,世家培養女子更希望她能強勢。
今日,崔婕終於強勢了。強勢的物件是她的孃家。
當數百莊戶簇擁著她,浩浩蕩蕩來到青州城外的崔家祖宅時,祖宅內外陷入一片慌亂。
直到門口的下人們看清了為首之人竟是離家一年的大小姐時,祖宅內的慌亂才迅速平息下來。
很快有人匆忙向家主崔林謙稟報,而大門外,崔家的老管家迎了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數落大小姐無情冷酷無理取鬧,走得那麼絕然,連家都不要了云云。
照顧她從小長大的老管家面前,崔婕亦紅了眼眶,想到這一年來的種種艱困生活,差點落下淚來。
很快崔林謙便親自出來了,見到門外亭亭而立的崔婕,崔林謙的眼眶也紅了,抬腳剛打算迎上去,然而想到女兒一年前不告而別,頓時又生出怒火,重重哼了一聲,站在門口不言不動地瞪著她。
崔林謙的出現,崔婕終於忍不住了,眼淚頓時撲簌而下,朝崔林謙盈盈下拜,泣道:“不孝女兒崔婕,拜見父親大人。”
崔林謙怒道:“你還回來作甚?老夫早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了!”
崔婕垂頭泣道:“女兒知錯,請父親大人恕罪。”
見崔婕委屈落淚的模樣,崔林謙的怒火頓時消了不少。
無論古今,女兒犯了錯,似乎總能輕易得到父親的原諒,換了是崔升的話,大約此刻他已成了傷殘人士。
崔林謙其實早已原諒了她,早在崔婕與從霜剛在甘井莊長住時,崔家便已打聽到了主僕二人的下落,只是崔林謙有心讓崔婕在外面多磨練,同時也為了讓她與李欽載多接觸,這才裝作不知道。
“今日突然回家,為何不進門?站在門外成何體統!”崔林謙仍端著父親的威嚴架子,抬眼朝崔婕身後的莊戶們一掃,又不解地道:“你帶的這些人是……”
崔婕仍跪拜不動,語氣卻漸漸變得冷漠起來:“女兒今日回家,一是為了見父親大人,並向父親賠罪,二是為了給我未來的夫婿討一個公道!”
崔林謙一愣,表情頓時變得很古怪:“你來自己的家裡,……給你未來夫婿討公道?”
邏輯有點混亂,崔林謙仍在努力消化這句話裡複雜的資訊。
“婕兒何出此言?”
崔婕盯著崔家的大門,冷冷道:“父親大人續絃的那位新夫人,不知可否容女兒一見?”
崔林謙不滿道:“離家一年,愈發沒規矩了,她雖是你的繼母,你也該稱‘母親’。”
崔婕笑了笑:“還是容女兒見過她再說吧。”
崔林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突然發覺女兒與一年前大不相同了,具體哪裡有變化,他也說不出來。
“走,先進門。”崔林謙招呼道:“拜見你的繼母后,正好與你說說你與李家五少郎的婚期,家裡有大儒擅易數,已為你們掐算了一個黃道吉日,老夫已給英國公去了一封信……”
誰知崔婕竟站在門口沒動,臉上的笑容很僵硬:“不,還請父親大人將那位新夫人請出來,女兒就在門外拜見。”
崔林謙神情凝重起來。
他終於發現女兒有何不同了。
一年未見,今日的崔婕帶著一股凌厲的鋒芒,像一柄出鞘的刀。
“婕兒,究竟怎麼回事?王氏又招惹了李家的少郎?”崔林謙沉聲問道。
崔婕嘆道:“父親大人執掌青州崔氏,家裡有人欺上瞞下,這次已過分到連你的女婿都要謀害……”
崔林謙吃了一驚,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沉默半晌,崔林謙扭頭道:“請夫人馬上來門外,立刻!”
沒過多久,崔王氏在幾名下人的簇擁下昂然走到門外。
人未到,聲先至。
“不愧是世家女,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竟要長輩親自出迎,崔家的教養倒是與別的世家大不相同呢。”
話音落,崔王氏跨出了大門。她穿著宮裙,髮髻盤雲,在下人的簇擁下盡顯雍容氣度,美豔之外,還帶著幾分盛氣凌人。
崔婕抬眼,打量著這位素未謀面的所謂繼母。
崔王氏也在打量著她,見崔婕年輕貌美,俏容不施脂粉已勝人間絕色,崔王氏的眼眸不由閃過一絲嫉妒。
當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產生嫉妒,首先是出於自愧不如。
一個是芳華漸逝,一個是天之驕女,縱然沒有恩怨,也註定了無法融洽相處。
崔婕直視崔王氏的眼睛,但身子卻動都沒動,完全沒有給繼母行禮的意思。
崔林謙站在一旁,面若冰霜。
從女兒的隻言片語裡,他已察覺到自己的這位新夫人怕是又瞞著他做了什麼惡事。
沉默良久,崔王氏冷笑:“我已親自迎出門外,還等著女兒給繼母行禮呢,夫君,小輩的教養可不能疏忽,不然走出去丟的是崔家的臉。”
崔林謙冷著臉沒吱聲。
崔王氏終於察覺到氣氛不對,再看崔婕的眼神,頓時一驚。
這哪裡是晚輩見長輩該有的表情和眼神,分明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良久,崔林謙望向王氏,突然道:“上次你擅自派家僕去渭南縣,對我女兒無禮,老夫已說過,下不為例。”
崔王氏臉色難看,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是,妾身上次已知錯。”
“知錯,卻不改麼?以為老夫好糊弄?”崔林謙眼神冰冷地盯著她。
強大凌厲的氣勢,令崔王氏勃然變色,額頭不覺滲出了冷汗。
“妾身……不明白夫君說什麼,上次妾身犯錯後一直安分守己,並未做任何對不起夫君對不起崔家的事……”
一直沒開口的崔婕突然道:“你承不承認不重要,我今日回來,按理本該以晚輩之禮拜見,可你心腸歹毒如蛇蠍,我實在無法委屈自己行禮……”
崔王氏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崔婕,你說此話是何意思?”
崔婕盯著她,平靜地道:“長安城的王從安,已被百騎司拿下,他全招了。”
崔王氏大驚,臉色瞬間蒼白。
崔林謙不解地道:“婕兒,究竟發生了何事?”
崔婕道:“數日前,李欽載在甘井莊被刺殺,父親可知此事?”
崔林謙點頭:“聽說了,好在有驚無險,但老夫聽到的卻是滯留長安的遣唐使所為,難道不對?”
崔婕盯著王氏,冷笑道:“是遣唐使所為,但也是有人暗中指使,甚至還派出了門閥內的死士。太原王氏,好手筆,好魄力!那名死士身手之高,害我未來的夫婿差點死在死士的刀下,僅僅……就差那麼一線!”
“今日我若不為夫婿討還公道,太原王氏還以為崔家是任爾欺瞞凌辱的俎下魚肉!”
崔林謙全都明白了,眼中頓時升起滔天怒火,盯著王氏蒼白的臉頰,冷冷道:“是你所為?”
王氏身軀一顫,下意識搖頭:“夫君豈能因外人言語,而猜忌你我夫妻之情?”
崔林謙怒道:“婕兒是我的女兒,她是外人?”
崔婕終於往前踏了一步,淡漠地道:“我說過,你承不承認並不重要,我今日是來討公道,不是與你爭辯是非的。”
說著崔婕望向旁邊唯唯的老管家,道:“煩請管家清算一下從王家陪嫁過來的所有下人,家將,丫鬟一干人等,但凡是她從王家帶過來的,全都叫出來。”
說著崔家又盯著王氏,道:“你是崔家家主續絃的夫人,我若對你動手,有犯上不敬之嫌,也會壞了我的名聲,但我夫婿受的罪,我必須要報還。”
“所以,今日便拿你王家的下人開刀,所有王家陪嫁過來的下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都帶到門前,打斷腿扔出去,以後王家任何人不準進我崔家的門!”
話音落,門外崔家的下人立馬往院子裡跑去,府裡一陣哭嚎慘叫,沒過多久,所有王家的下人都被強行帶到門外,跪在崔林謙和崔婕面前。
崔王氏慌了,一把拽住崔林謙的衣袖,大哭道:“夫君,女兒犯上若此,夫君也不管管麼?”
崔林謙使勁一甩袖,臉若寒霜道:“我有沒有說過‘下不為例’這四個字?”
崔王氏心頭一沉。
“老夫對你的警告,你以為只是給你下臺階的敷衍之辭?”崔林謙鐵青著臉緩緩道。
“予爾休書一封,立馬收拾行李,滾回你的王家去!如此毒婦,老夫高攀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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