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其實早已對自己的病絕望了,更不相信一個異國騙子能挽救他的性命。
他拼盡了最後的力氣,以一種殉道者的悲壯,奮筆寫下一道奏疏。
奏疏裡的內容一反多年來的謙遜小心,處處鋒芒畢露。
這是一道勸諫奏疏,李弘直指帝王篤信長生術的種種弊端,然後引經據典,從秦皇說到漢武。
談及各個朝代的帝王犯下的大錯,將長生術與帝王的昏庸程度相比較,並舉例各種因為帝王求長生而引發的朝代動亂,黎民苦難。
這道奏疏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寒氣逼人,直刺內心,只看內容的話,跟李弘平日的性格截然不同,簡直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的,李弘不再有顧忌了,更不需要在父皇面前小心翼翼了。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就算父皇暴怒,廢黜了他的太子之位,對他來說並無損失,所謂虛名,皆是身外之物,帶不進棺槨。
如果能在臨死前,幫父皇及時糾正錯誤,將大唐扳回正確的軌道,李弘縱死無憾。
最後一筆落下,體力耗盡的李弘右手一抖,側頭突然吐出一口血,重重倒在床榻上。
鮮血吐在地上,那份墨跡未乾的奏疏上也沾了一點。
人世間的最後一份責任卸下,李弘感到無比輕鬆。
他其實才二十來歲,他也只是個少年,他沒那麼懂事。
他也想像別的少年一樣肆無忌憚地玩耍取樂,想撒野,想幹點少年郎該乾的壞事。
旁人只羨他的光鮮亮麗,他卻獨羨三分人間煙火。
不敢求十分,太奢侈了。
…………
盧迦逸多離開東宮,回到館驛。
一路上他臉色陰沉,心情非常惡劣。
今日在東宮,莫名其妙被太子針對,盧迦逸多越想越不舒服,可李弘終究是太子,他只能忍氣吞聲。
幸好今日為太子診病這一場危機算是勉強度過了,不算僥倖,因為他有備而來。
騙子行走江湖,當然有他自己的手段,不然只靠三言兩語的哄騙,沒人會上當。
當他對外宣告自己會煉長生不老藥,以及能治太子之疾後,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準備工作很簡單,提前知道太子的病情,以及背下太醫給李弘開的藥方,他再稍微修改一下,讓人摸不著頭腦又莫名感到高深莫測,他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至於如何知道太子的病情,如何拿到太醫的藥方,其實並不難。
這些日子他在長安城已收了不少信徒,其中就有許多權貴人物。
別懷疑,權貴人物也不是個個都精明,只要人有慾望,有所求,就一定有機可趁,一定會被盧迦逸多的話術迷惑。
有了權貴當他的信徒,人脈,權力再加金錢,弄到太醫署的藥方並不難。
馬車快到館驛,車伕告訴他,館驛門前聚集了很多人,有衣著華麗的權貴,也有普通的百姓,大多都是來看病的。
馬車在館驛前停下,盧迦逸多卻久久沒下車,坐在馬車裡沉思片刻,然後調整臉上的表情,露出悲憤又屈辱的模樣,這才緩緩掀開車簾。
一群權貴和百姓紛紛迎上來,見禮之後,眼尖的人發現盧迦逸多表情難看,一副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眾人紛紛感到好奇,幾名權貴人物上前詢問。
盧迦逸多眉頭緊鎖,被人問起只是搖頭沉默,眾人急了,在他們眼裡,盧迦逸多是有大神通的世外高人,現在這位高人好像受了欺負,這可不能忍。
繞過堵門的信徒們,盧迦逸多的神情愈發悲憤,一聲不吭便走進了館驛。
門外一群信徒傻眼了,不過看到守在館驛外的隨從們後,信徒們紛紛圍上,已有權貴從懷裡掏出一塊銀餅塞進隨從的手中。
隨從不露聲色地將銀餅收起,在眾信徒的追問下,隨從嘆了口氣,悲憤地道:“大師今日受辱,一切還要從大師進東宮為太子診病說起……”
…………
長安城這兩天發生了兩件事,滿城皆知。
第一件事是,被天子甚為寵信的盧迦逸多在東宮被太子殿下折辱了,太子完全不配合盧迦逸多的問診,反而處處出言譏諷。
盧迦逸多終歸是大師,頗有高人風範,默默地忍受了太子的侮辱,不僅如此,還盡職盡責地給太子診了病,開了方,以德報怨的典範。
李弘當了多年的大唐太子,朝野素來美譽甚高,生平第一次,他成了傳言中的反派人物。
第二件事是,病重的太子殿下親筆寫了一道勸諫奏疏,遞進了太極宮。
奏疏勸諫天子遠小人,親賢臣,行仁政,杜惡法。
太子在奏疏裡直言不諱,指摘天子篤信術士之禍,並言長生虛妄,不可輕信,更將歷朝歷代篤信長生術的帝王例舉出來,證明帝王信長生給天下帶來的禍端與苦難。
奏疏的內容鋒芒畢露,言辭犀利,就連以罵街著稱的劉仁軌見到這道奏疏後,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甘拜下風。
沒人敢阻攔太子殿下的奏疏,許敬宗當即便將奏疏遞到了李治的案頭。
據說李治看完奏疏後表情很複雜,既憤怒又無奈,沉思良久,下旨給東宮送去名貴溫養藥材若干,以及一應吃穿用物等等。
而太子李弘這道奏疏的內容傳遍朝堂後,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朝臣們對李治篤信長生術的態度褒貶不一,有的贊同,有的反對,因為此事而被分出了兩個陣營。
如今太子公然上疏反對李治篤信長生術,無異於給贊同長生術的朝臣們帶來了沉重一擊,而反對長生術的朝臣則歡欣鼓舞。
太子的分量太重了,他的態度確實能影響朝局的左右,如今太子已公開站隊,朝臣們也漸漸咂摸出不一樣的味道,一時間反對長生術的朝臣越來越多,而參劾盧迦逸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飛進太極宮。
在這件事上,李治的處境越來越被動了,不誇張的說,太子李弘給了李治一記背刺。
長安城暗流湧動,朝堂風波愈見激烈之時,李欽載的佈局也漸漸完成。
李弘上疏諫止的第二天,宋森來到國公府,向李欽載稟報了一個訊息。
當初圍在館驛外,逼盧迦逸多診病的十餘名百姓,百騎司都打探到了他們的下落,連盧迦逸多開出去的藥方都被帶回來了。
神奇的是,那些求醫的百姓如今病情如何,百騎司無法做出判斷。
求醫的百姓病情本就屬於疑難雜症,不然也不會找盧迦逸多這位所謂的高人治病。
服用了盧迦逸多開的藥之後,他們的病情似乎緩解了很多,好像真的很有效果。但長安城的大夫上門複診把脈之後,大夫眉頭深皺,連連搖頭。
從脈象上看,他們的病情並未好轉,只是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甚至有一種痊癒的錯覺。
這就很神奇了,宋森怎麼想都想不通,為何服藥之後竟是這種效果。
宋森不明白的事,李欽載似乎若有所悟。
騙術就是騙術,它不是神通,也不是仙法,只要看透了它的表象,直觀它的本質,一切不可解釋的現象都能迎刃而解。
就像看魔術師表演一樣,表演當然很吸引觀眾,讓觀眾驚呼震撼,但魔術終究不是魔法,魔術只是一種道具和手法結合的障眼法,只要有心人將幕後的道具和手法解密,觀眾們就覺得不足為奇了。
盧迦逸多就是唐朝版的魔術師,他玩的就是障眼法。
李欽載漸漸明白了他的手法。
“盧迦逸多玩的套路,多年以前我好像也玩過……”李欽載若有所思。
宋森愕然:“李郡公也會?”
李欽載轉身進了書房,搗鼓了一陣後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包粉末。
“多稀罕,我特麼也能當神醫。”李欽載傲然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