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堂屋中,李魁勝喝著茶,給刑天鯉詳細說了這幾天的事情。
“吃虧了!”李魁勝苦笑。
他是小龍湫鎮的巡檢,他將罪證確鑿的殺人匪徒送去大龍湫縣城,交接的人,還是有同袍之誼,更是一起做買賣的老兄弟,大龍湫縣的縣尉胡連。
胡連也親自帶著縣兵、衙役,配合李魁勝緝捕孫老大背後的人。
“沒抓到?”刑天鯉問他。
“抓到了!”李魁勝有點尷尬的看著刑天鯉:“你老叔兒幾個,以前都是打打殺殺的漢子嘛,純漢子,直腸子,以為抓到人,定了罪,錄了口供,往大牢裡一丟,就太平了。縣城大牢,是你胡叔兒的地盤,只要人在咱們手中,想怎麼拿捏,不就怎麼拿捏麼?老叔兒和你胡叔兒也有一陣子沒見了,就跑去,咳咳!”
“青樓聽曲?”刑天鯉很理解的點了點頭:“風雅之事!”
李魁勝的臉色越發的狼狽:“我們正在聽曲喝酒,嗯,純喝酒,純聽曲,咱們都是正經人,嗯,大牢裡的那群腌臢貨色,被人放了。”
“你還捱揍了!”刑天鯉輕輕問他:“挨的縣衙的板子?”
李魁勝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他們反告你老叔兒栽贓陷害。”
刑天鯉沉聲道:“我在黑松林裡抓的那些個,可是罪證確鑿!”
又是一通破口大罵,李魁勝惱怒道:“那些個,全都死在了大牢裡,這就死無對證了不是。在四海老客棧抓的那幾個,老叔兒還真是第一次見他們,明面上身份都是正經的客商,在大龍湫縣收蠶絲的。那些個活口死了,他們反咬咱們栽贓嫁禍。”
李魁勝咬著牙,冷聲道:“你胡叔兒差點在縣衙大堂上拔刀,嚇住了那蠢貨縣令,你老叔兒這才‘僅僅捱了二十大板’。嘖嘖,這板子,可真夠沉的,要不是老子身板結實,你胡叔兒的傷藥厲害,老子這會兒還趴在床上呢。”
指天畫地的罵了幾句粗口,李魁勝又嘟囔了幾句,諸如‘還好老子也有後臺啊’,‘大龍湫縣令還管不到這小小巡檢司’,‘想要動老子沒這麼容易’之類。
刑天鯉端起茶壺,給李魁勝倒了一杯茶。
李魁勝輕嘆道:“咱們這票老兄弟,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咱們走的官道,正行,雖然做點走私的買賣,偶爾也幫人看看場子,平平事,偶爾也殺殺人,放放火,咱們骨子裡還都是正經好人。”
“他們麼,這些年,聽聞他們組了個教派,叫做白蓮教的。”
“暗設香堂,秘密傳教,糊弄一些愚婦蠢男,整日裡神神道道的,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麼勾當。咱們爺們,能和他們混一塊麼?這不是自己往茅坑裡跳呢?”
刑天鯉剛剛喝了一口茶,差點沒把茶水噴李魁勝臉上——白蓮教?你確定是叫做這個名字?這個教派,就這個名字,可不是啥正經的安分守己的東西!
難怪,李魁勝根本連一點兒情面都不講,配合著刑天鯉對著那些傢伙痛下狠手。
第二天,一大早,刑天鯉還在後園竹林中活動拳腳。
莫名的,他全身氣血熾熱,心口更有巴掌大小的一片面板滾槓,好似被烙鐵灼燒一般,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高溫繚繞,雨水潑灑在他身上,都快速化為縷縷白氣升騰。
前院傳來了極用力的敲門聲,有人在大聲的叫喚。
被氣血燒得心煩意亂的刑天鯉拎著細竹竿,‘噠噠’走到了前院,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大聲訓斥:“李巡檢,你還能不能安靖小龍湫鎮?還能不能維護這裡的安寧?吶,你的巡檢司,都被人給炸了,你這個巡檢,做得可真是好呀!”
刑天鯉上前幾步,將說話那人納入了‘視野’。
乾瘦,矮小,好似一隻老鼠精,偏偏穿著大玉朝低階官員的常服,腦門剃得溜光的他,腦殼後面還拖著三條小手指粗細,兩尺多長的小銅錢辮子。
大玉朝祖制。
刮光腦殼,腦後帶辮子,這是正兒八經的祖宗規矩。按照身份高低,皇帝九條辮子,宗室七條辮子,勳貴五條辮子,官員三條辮子,尋常黔首百姓,只有一條辮子。
眼前這人拖著三條小辮,可見是個官身。
在這廝身邊,一左一右,杵著兩個身高五尺多些的漢子,他們身穿深褐色號衣,胸前有一個明晃晃亮瞎人眼睛的紅色圓圈,正中寫了一個端端正正,海碗大小的‘兵’字!
刑天鯉很認真的衝著這兩人胸口大字打量了許久。
很好,褐色背景,紅色圓圈,這是生怕人不好瞄準,刻意在胸膛上畫的一個靶子!
這兩人,就應該是正經的大龍湫縣的縣兵了吧?
看他們骨瘦如柴,站在一旁不斷打呵欠的模樣,刑天鯉很好奇他們能有多少戰力。
李魁勝罵罵咧咧的行了上來,衝著那枯瘦官兒就是一通嚷嚷:“耶,耶,耶,馬縣丞,哪個狗入的給你說,咱的巡檢司衙門被炸了?誰?”
馬縣丞昂起了頭,正待開口,刑天鯉在一旁輕描淡寫的補了一刀:“這位大人可想好了,咱們小龍湫鎮的巡檢司,是房屋太破舊了,咱老叔兒日常辦公,覺得憋悶,所以乾脆一把火燒了,準備蓋新的衙門。”
馬縣丞愕然瞪大了眼睛,他頗為驚詫的看著刑天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眸子‘嘰裡咕嚕’的亂轉,似乎在懷疑,看上去如此面嫩的刑天鯉,怎麼就能這麼開口說瞎話呢?
“你們巡檢司衙門,是被匪人炸了!”馬縣丞提高了一個調門。
“自家拆的。”刑天鯉笑得燦爛。不管這馬縣丞一大早的跑來做什麼,反正,不能按照對方劃出的道去走,瞎攪和都得把這水給攪渾了。
“炸得!”馬縣丞扯著嗓子尖叫。
“自家拆的。”刑天鯉溫言細語的說道:“先是一把火燒乾淨了,然後清理了土方,挖了一個好大的基坑出來,正在找高手匠人準備動工建房呢。”
“你們小龍湫鎮巡檢司衙門,三年前剛修的新房!”馬縣丞幾乎要跳腳了:“你們無力平定地方,讓匪人闖入巡檢司衙門,安置了炸藥,將你們整個衙門炸飛了!”
“如果我們巡檢司衙門是被炸燬的……您對前因後果如此瞭解,莫非您是同黨?”刑天鯉口風一轉,聲音變得極其冷厲:“您說我們捱了炸,誰給您說的?讓他出來,道爺我倒是想要知道,他是從哪裡知道這個訊息的?”
“他是我們小龍湫鎮的人麼?”
“他是什麼時候給你報的信?”
“你一大早就能趕到這裡,難不成,他還是昨天連夜過的湖?唉,老叔兒,昨夜咱們碼頭上,有船離開碼頭麼?”
李魁勝眉開眼笑的大聲嚷嚷:“對哦,咱家大侄兒說得對。馬縣丞,你一大早的跑到老子家裡來逼逼歪歪的,誰給你說的咱們挨炸了?”
“讓他給老子滾出來,看老子把他滿肚子的牛黃媽寶全給捏碎嘍!”
嚷嚷聲中,李魁勝滿嘴巴的唾沫星子都噴在了馬縣丞臉上,響亮的嗓音更是震得他耳膜生痛。
馬縣丞眼珠亂轉。
面對語調平淡,卻暗藏刀光劍影的刑天鯉,面對蠻橫魯莽,當面喊打喊殺的李魁勝,馬縣丞下意識的退後了兩步,嗓音略有點顫悠:“好,好,好,好得很。李魁勝,你厲害,你牛逼,本官管不了你!”
“只不過,你前兩天還在縣城裡胡亂抓人,肆意的栽贓嫁禍。昨兒個,連自家的巡檢司衙門都護不住。你讓本官,讓縣令大人,怎麼放心哪?”
李魁勝還要嚷嚷,刑天鯉上前兩步,沉聲道:“馬縣丞這話裡有話?”
馬縣丞冷笑一聲,瞪了刑天鯉一眼,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公文,隨手拍在了李魁勝胸膛上:“得了,小龍湫鎮,要發達了。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富貴,你們可得接穩當了!”
又衝著刑天鯉看了兩眼,馬縣丞帶著人轉身就走。
“這樁事情,涉及友邦,是以本官受縣令大人委託,這段時日,坐鎮小龍湫鎮。”馬縣丞走了兩步,又回頭冷笑:“你們,可千萬別給本官惹出新的亂子來!”
“尤其是你,李魁勝。”
“本官知道你在總督衙門有後臺,你這小小的巡檢司,就連縣令大人,除了申飭幾句,小小懲戒,居然都拿你屁股下的位置,沒什麼好法子。”
“可是,你如果冒犯了洋人!嘿,你知道麼?就算總督大人見了洋人,那也得客客氣氣的!”馬縣丞得意的扯高了嗓門,怪笑了幾聲,昂首挺胸的離開了。
李魁勝抓起公文,草草掃了一眼,憤憤然罵了一句極難聽的粗話。
巡檢司衙門的廢墟邊,相隔不到二十丈遠,就在湖邊上,一隊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工匠,比比劃劃的在勘測地形。
一旁,有小龍湫鎮的老人在看熱鬧,嘻嘻哈哈的比劃著:“哪裡有梅雨天破土動工的?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群呆頭鳥?”
湖面上,‘突突突’馬達聲響起,一條長有十幾丈的火輪,用纜繩拖著三條大船緩緩來到了碼頭。等到船在碼頭上停穩了,從拖拽的大船上,就下來了一隊工人,在碼頭上鋪設了三腳架,架起了滑輪組,將各色磚瓦、洋灰等建築材料不斷地搬運下來。
很快,碼頭上的建築材料就碼成了一座小山。
刑天鯉混在人群中,聆聽著四周鎮民的呱噪。
有鎮子上的鄉老正在吐槽,抨擊這些人不懂規矩,他們在鎮子旁破土施工,不管建什麼東西,怎麼連一個鎮子上的勞工都不僱傭?
勘測地形,比劃圖紙的工匠是外來的,也就罷了,鎮子上的師傅的確有點拿不出手。
但是這些搬運磚瓦、洋灰的力工,居然都是自己帶來的。
“不懂規矩!這是吃幹抹淨!佔了咱們鎮子的地皮蓋房子,一點好處都不給咱們鎮子哪!”更有鄉老在鼓譟:“這是欺負咱們小龍湫鎮,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人群中的鼓譟聲突然停歇。
前面那條火輪上,赫然有幾個身穿黑色公服的捕快挎著腰刀,大搖大擺的走了下來。
碼頭上,馬縣丞帶著幾個縣兵迎了上去,屁顛屁顛的等在了舷梯旁。又過了一會兒,火輪的船艙裡,走出了一個髮色火紅,兩顆眼珠宛如波斯貓一樣,一顆綠、一顆藍,乾乾瘦瘦,看上去頗為精明的洋鬼子。
“小李哥兒,洋人!”一名巡檢司的漢子驚呼:“還有縣上的捕頭!”
馬縣丞殷勤的湊到舷梯旁,宛如伺候親爹一樣,攙扶著洋人走下了顫巍巍的舷梯,在一群捕快、縣兵的簇擁下,大步走向了刑天鯉這邊。
衝著看熱鬧的眾多鎮民,馬縣丞尖聲尖氣的說道:“諸位鄉親,你們,可是有福了。”
馬縣丞趾高氣揚的吹噓著,將這個紅髮洋人的來歷和來意說了出來。
洋人名叫米希爾,來自極西百國第一強國英吉士,他所屬的商會看中了小龍湫鎮的地理優勢,特意來這裡開設專門的辦事處。
未來,米希爾背後的商會,會在鎮子上開設商鋪,開設工場,建造轉運貨場、貨棧。他們會聘用很多員工,僱傭很多工人。
而僱傭的員工、人手多了,他們的吃喝拉撒,各種開銷,都在鎮子上。於是,鎮子的商業自然就發達了,經濟當然就繁茂了,鎮民們的收入就會增加,日子也就好過了!
“當然!”馬縣丞口風一轉:“昨兒發生了什麼事情,諸位鄉親都心知肚明。米希爾先生作為辦事處經理,對於小龍湫鎮的治安,表示了一定的擔心和疑慮。”
“所以,縣衙這邊,應米希爾先生訴求,在小龍湫鎮,再設一捕房,一兵房,常駐二十名捕快、兩百名團練,以平靖地方,以維持市井。”
馬縣丞笑容滿面,刑天鯉突然嚷了一嗓子:“這位大人,這捕房、兵房,兩百多號人的吃喝拉撒,每個月總要幾百兩銀子。這筆錢,是縣衙出呢,還是這位米什麼先生的商會出?”
馬縣丞看向了刑天鯉,笑了笑,笑容很狼狽,沒吭聲。
那高高瘦瘦,長尖臉,大鷹鉤鼻,長相透著幾分奸詐、陰森的米希爾怪聲怪氣的說道:“為我們商會的入駐,提供一個良好的治安環境,這是你們朝廷理所當然的責任。所以,這筆開銷,肯定不可能由我們商會支付。”
馬縣丞攤開雙手,長嘆道:“縣衙也沒有這筆錢。所以,只能就地籌餉啦!”
四周鎮民,頓時譁然。
哪怕是一個萬多人的大鎮子,這也就是一個鎮子。每個月憑空要多出幾百兩的開銷,一年下來,這筆賬可不小。換到每個鎮民頭上,豈不是每個人每年都要憑空多交出一兩銀子去?
馬縣丞的聲音越發的拔高,他得意洋洋的朝著人群中的李魁勝狠狠一指:“哎,諸位父老,這事,可怪不到本官頭上,更怪不得縣令大人。要怪,得怪你們的李魁勝李巡檢呀!”
那條火輪解開纜繩,又‘突突突’的離開了。
整整一個晚上,距離碼頭比較近的鎮民,就聽得湖面上不時響起‘突突’馬達聲,這條火輪在小雁蕩湖上跑來跑去,整整折騰了一個晚上。
大清早的時候,刑天鯉又來到了碼頭。
碼頭邊,居然已經連夜建起了一個簡陋的堆場,一塊塊碩大的油布,牢牢裹住了一堆堆上好的煤炭,有巡檢司的人估算了一下,一晚上的功夫,碼頭上起碼多了五六萬斤好煤。
刑天鯉來到碼頭時,一條拖船正靠在岸邊,十幾個力夫正忙碌著,將一籮筐、一籮筐上好的煤塊,不斷運去拖船的船艙中。拖船的船舷處,十幾個孔武有力的漢子,正好似一排兒魚鷹一般,穩穩的蹲在船舷邊,陰鷙的目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小鎮。
拖船後方,是纜繩系起來的,一溜十二條平底貨船。
這些內河用的平底貨船甲板上,用竹竿、篷布,搭起了簡陋的窩棚,數千神態麻木的男女,好似行屍走肉一般,蜷縮在窩棚中,呆滯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著岸上。
這些貨船,每一條都極力達到了運載的極致,甲板上的人體密度,幾乎到了外人無法插足的地步。一名巡檢司的漢子看到貨船上那人擠人、人挨人、人壓人的場景,到抽一口冷氣,咒罵道:“這群狗入的東西,我家的狗,都比他們住得寬敞!”
馬縣丞尖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趕緊的,將這些窩窩頭給送上船去。”
“哎,這些倒黴催的!”
“不過呀,不要看他們現在可憐,等他們到了英吉士,那就是享福嘍!”
“你們曉得吧?你們這些鄉巴佬,在這本鄉本土的,掙得是銅錢,一年能見到幾次銀子?可是到了英吉士,人家那裡遍地是黃金,用把鋤頭輕輕往地上一挖,唉喲,一塊狗頭金就出來了!”
“金砸,人家掙的是金砸!”
馬縣丞扯著嗓子在叫嚷:“看看這些倒黴催的,他們的福氣,在後面哩。”
刑天鯉的面色陰沉了下去。
他終於知道,那些白蓮教的人找上李魁勝,所謂的‘大富貴’是什麼來路了。這種喪盡天良的錢,他們也賺?
心情激盪下,刑天鯉突然心臟劇烈的震盪起來。
他的氣血,終於充盈心臟,整顆心臟宛如琉璃水晶雕琢而成,通體放出了刺眼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