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汴京
時值隆冬,寒風蕭瑟,山陽伯府西北角的陳小娘院裡草木凋零,地上堆疊了厚厚的積雪。
直欞窗上的油紙被風吹的嘩嘩作響,屋內燭火搖曳。
陳小娘拿著四姑娘的嫁妝單子,一遍遍細細核對著,身旁伺候的張媽媽端著點心走到近前。
“陳小娘,先用些點心罷,您晚膳只吃了幾口,嫁妝的事晚些再盤算也不遲。”
陳小娘姣好的面容在燭火的映襯下,更顯膚如凝脂楚楚動人,她黛眉微蹙,愁容滿面。
“張媽媽把點心擱桌上吧,這單子上的錢加上我的體己,攏共才只有五萬貫,且不說那些個商鋪田地了,四姑娘連套像樣的頭面首飾都沒有,我怕她日後在妯娌面前挺不起腰桿。”
她情緒低落,好似被陰霾籠罩著,自古嫁妝就是女子在婆家的底氣,她只四姑娘一個親骨肉,怎能不為她著急。
張媽媽對陳小娘忠心耿耿,聞言自是滿臉不忿。
“元娘出嫁光上等良田就有五百畝,明面上的銀錢有二十萬餘貫,還有數不清的古玩字畫,咱們四姑娘也是府里正經主子,大娘子這樣苛待她,就不怕伯爺責怪嗎?”
陳小娘人淡如菊,除了給大娘子請安,整日待在院中不是研讀醫書就是給下人把脈治病,極少與人爭風。
她纖細如柳的手指揉著太陽穴,思維清晰敏銳道:
“張媽媽莫要胡言,元娘嫁妝豐厚那是大娘子自己貼補的,她的嫁妝伯爺也無權過問,怪只怪我出身低微沒法給四姑娘更多。”
張媽媽可不這麼想,她眼神流露出遺憾,嘆息道:
“憑小娘本事,若不是困在這深宅大院,多少嫁妝掙不得。”
陳小娘笑容苦澀,心中有無盡話語,卻也只能靜默無聲。
她家學淵源自啟蒙就跟著祖父學醫,且過目不忘天賦異稟,家傳養生訣唯有她練出氣感。
七八歲就作男童裝扮去醫館把脈問診,十三四歲聲名鵲起引得大娘子注意,強硬做主納入伯府,好日子戛然而止,從此再無自由。
陳小娘憶起往事胸口憋悶,起身推開窗欞往外瞧,只見院裡大雪紛飛,地上厚厚的積雪在風中翻滾,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喃喃道:
“不知這雪何時能停,恐會誤了四姑娘的好日子。”
與四姑娘定下親事的乃是穎昌府顧知州,雖是續絃且年長她八歲,就身份而言已是上乘之選。
這樁婚事乃是伯爺親自相看,府中不少人為此恨的牙癢癢,陳小娘不欲惹事,一直安分守己低調行事。
張媽媽趕忙走到她跟前伸手關窗。
“小娘莫要吹了風,這雪最多兩三日就會停,咱們四姑娘是有福的,必不會有影響。”
窗欞閉合前,陳小娘習慣性往四姑娘院裡望去,卻見那處有火光沖天,她悚然一驚。
“怎會有火光,莫不是走水了,快……快去四姑娘院裡。”
陳小娘神魂不安疾走如飛,張媽媽慌忙拿起披風跟在身後。
她倆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院子,只見府中奴僕四散奔逃,四姑娘院裡夾雜著呼救聲。
陳小娘面如土色,驚慌失措的尋找四姑娘。
搜尋一圈無果後,一把扯住四姑娘奶孃,目呲欲裂的質問道:“四姑娘在哪?她出來了嗎?你是怎麼伺候的……”
那奶孃嚇得抖如篩糠,哆哆嗦嗦道:
“四姑娘……睡著了,丫頭婆子怎麼都喊不醒她……”
陳小娘聞言魂飛魄散,踉蹌著往失火的屋子裡去,張媽媽驚慌失色的上前阻攔。
陳小娘力大出奇,將她推倒在地,視死如歸的繼續往裡衝……
圍觀奴僕的哭聲、尖叫聲交織在一起,聽的人毛骨悚然。
火勢依舊兇猛,猶如一條狂暴的火龍,四姑娘臥房被濃煙和烈焰籠罩,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煙味和焦糊味。
陳小娘劇烈咳嗽胸腔窒息,她捂著口鼻艱難前行,終於透過煙霧看見了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四姑娘。
她顧不上蔓延而來的火勢,撲到四姑娘榻前,聲聲泣血的呼喚著。
“四姑娘……四姑娘……你快醒醒……”
四姑娘始終沒有任何反應,陳小娘咬牙拖拽著她往外挪,那大火發了瘋似的,隨著寒風四處亂竄,屋頂的房梁終是經受不住,猛的砸了下來……
一股股濃煙騰空而起,四姑娘院裡瞬間變成一片火海,肆無忌憚的吞噬著一切……
四姑娘能感覺到面板強烈的灼熱感,她像是被人放在蒸籠上炙烤。
耳邊的嘈雜,小娘的呼喚,她都聽得見,偏眼皮重似千斤怎麼都睜不開。
直至劇烈的疼痛襲來,刺眼的漩渦將她吞噬,她徹底失去意識……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當耳畔再次傳來熟悉的呼喊時,她艱難的睜開眼,入目的便是陳小娘心有餘悸的一張臉,她如同繃緊的弦,帶著顫音問道:
“四姑娘……是你嗎?”
眼前的陳小娘穿著淡藍色長袍,大半截腿肚露在外邊,她長髮及腰隨意披散著,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美則美矣,看起來甚是怪異。
四姑娘腦袋像一團漿糊,思緒混亂不堪,虛弱道:
“小娘~這是……哪裡?”
她抬起手腕揉太陽穴緩解不適,卻發現手臂空空如也,只肩上兩根細細的肩帶掛著,看著自己衣不蔽體的模樣,面上血色退盡魂不附體。
陳小娘連忙將她摟進懷裡安撫,平日再怎麼清冷孤傲,骨子裡還是少不經事的小姑娘呢。
“我兒莫怕,這不是在府裡,咱們大難不死穿越時空了,這是距離大宋幾千年後的新世界……”
陳小娘的話讓四姑娘愣在原地,她抬眼看向屋內從未見過的陳設,雖覺不可思議,卻篤定陳小娘不會騙她。
在山陽伯府時,出於對大娘子的忌憚,母女倆在外人面前並不十分親近,但進了屋關上門卻又無話不談。
陳小娘看著女兒表情,柔聲細語道:“你沒有這幅身體的記憶嗎?”
四姑娘看向小娘直言不諱道:“我腦中一片空白,除了胸口有些不適,並無其他記憶,小娘,我們會被人拆穿嗎?”
四姑娘曾聽他父親閒談時說過,某一村莊有位斷氣三天又重活過來的老翁,族老疑心是孤魂野鬼借屍還魂,下令將他燒死挫骨揚灰,這故事太過駭人,她記憶猶新。
不論是何朝代,對異類都不會欣然接受,她們這般情況與借屍還魂無異,若是露出破綻,下場必會悽慘。
陳小娘聽了女兒的話並未流露出膽怯,她平素在府中寡言少語溫柔乖順,實則骨子裡極有主見。
她也不急著開口,抬手將溫潤的指尖搭在女兒的脈搏上。
四姑娘原本還忐忑不安,見她這般泰然自若,心也跟著平靜下來。
陳小娘細細把著脈,片刻後才道:“沒有人能拆穿我們,你的脈象寸口脈伏,胸中逆氣,乃是臟腑虛衰至極之虛症……”
她輕柔的語調帶著一種獨有的寧靜與祥和,四姑娘聞言心中湧起另一層擔憂,她方才重獲新生,這身體怎能有差池。
“小娘,我會不會再死一次?”
陳小娘收回手指,淡定道:“有我在你死不了,不過是心氣虛衰,脈氣亦衰微,你運轉養生訣,再煎幾副藥吃也就無礙了。”
四姑娘這才吐出一口濁氣,有小娘在她亦無所懼。
陳小娘雖有原身的全部記憶,但某些執念卻遲遲不散,腦中有兩種意識相互抗衡,幸好她心智堅定尚且能壓制。
她牽著四姑娘往洗手間去,將她帶到鏡前站定,看著鏡中娘倆與從前無二的容貌,四姑娘愕然道:“娘,這難不成就是我們的來世?”
陳小娘聞言笑彎了眼睛,她心疼又剋制的摸了摸四姑娘側臉,柔聲解釋道:
“從我這身體殘存的記憶瞭解到,這輩子我們還是母女,這新世界乃是一夫一妻制,並無小妾和庶出之說,我與你這身體的父親只你一個獨生女。”
霎時四姑娘眼中迸發出光,宛如深夜裡的繁星,明亮又閃爍。
自她懂事以來,庶出身份就像是一座山,不斷壓彎她的脊樑,她的課業不能比嫡姐出色,容貌不能惹大娘子眼,言行舉止不得行差踏錯半分,她只能以冷靜孤傲的姿態來掩飾內心的想法。
四姑娘說不清是何感受,隻眼眶微微溼潤,她若無其事的側過頭,聲音乾澀道:
“娘,這家中只有我倆嗎?原身爹去哪了?”
陳小娘表情有些無奈,細聲道:
“這家男主人是個極有名望的影帝,夫妻二人年少成婚,近些年矛盾頗多,已經許久不曾回家了,他也算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雖未歸家月月都給家用,咱娘倆生活無憂。”
四姑娘聞言有淡淡的失落,她無視這莫名的情緒,看著鏡中自己臉龐上的肉,奇怪道:“我十五歲開始臉就瘦了,怎麼如今又豐腴回來了?”
陳小娘淺笑著,臉上的梨渦露了出來。
“那是因為你如今這身體才十三歲,剛升入初中不久,這裡無論男女都是要讀書的,只要有能力,可一直往上深造。”
四姑娘驚異的瞪圓了眼睛,她心潮澎湃激動不已,不自覺的唇角上揚,那與陳小娘如出一轍的梨渦甚是可愛。
她平復下心情問道:“那我現如今叫什麼名字?”
陳小娘輕聲道:“說來也巧,咱倆名字都未曾變,你記住這身體的父親叫餘淵即可,咱倆就他一個親人了,稱呼也得儘早改過來,你若是害怕讓人看出來,咱們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陳小娘閨名陳若谷,四姑娘名喚餘懷夕,陳若谷有原身的記憶做依仗,女兒又陪伴在側,去哪個城市生活都不畏懼。
餘懷夕也贊同這個提議,她淡定道:“那這邊……如何稱呼爹孃?”
陳若谷覺得女兒變小後,性格也開朗些許,她柔聲道:“這邊都喊爸爸媽媽,你喊順口也就習慣了。”
餘懷夕雖對周圍的環境一無所知,卻接受良好,她眼眸深邃的望向遠方,低聲道:
“幸得上蒼憐憫,咱們日後定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