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掌教的茶室在道藏大殿的更深處。
按照他的話說,非貴客或者摯友,是絕對進不來了的。當然究竟怎樣的客人算貴,什麼樣的朋友算摯,也只有他說了才算數。
茶室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園中那顆古銀杏的側面。
午後溫暖的陽光映照在銀杏樹尚未完全落光的葉子上,再跟著從茶室的窗子裡發射進來,透出一種古樸溫馨的意味。
一條不長的橫案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套精緻的茶具。
代掌教扶著正中央的茶寵,說道:
“這個茶寵陪著我很多年了。”
趙讓看到這個茶寵的確是別具一格。
基座是完整的一隻腳,腳背上趴著一隻鳴蟬,是為“知足長樂”。
“看來代掌教也是個念舊的人。”
一個物件用了許多年還在,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要是不僅在,還很喜歡,則更不容易。
但對於趙讓的這般誇獎,代掌教卻並沒有很是開心,只輕輕笑了笑,便就此略過,沒了下文。
趙讓不懂喝茶。
他喝茶與喝酒差不多,都是端起杯子,仰脖喝下,猶如鯨吞牛飲。
與代掌教那般文雅,卻是不能比……
不過代掌教也比並未糾正趙讓什麼。
各人有各人的習慣,喝茶終究是著落在一個“喝”字,至於怎麼喝,誰又能說自己一定是對的,而旁人是錯的?
兩杯茶下肚,趙讓看到剛才和自己“開玩笑”的那個藍衣小孩,又出現在了院子裡,正用自己的劍刺著紛紛落下的銀杏葉。
恰逢一陣風起,漫天滿地都是金黃,更讓他玩的不亦樂乎。
趙讓看了會兒,就收回了目光。
卻看到面前的茶杯已空,代掌教卻忘了給他添滿。
看去時才發現代掌教的目光也牢牢的定在外面的那位藍衣小孩身上。
跟趙讓看他是羨慕小孩子的天真活潑不同,代掌教的眼神中則夾雜著些許疼愛和愧疚。
還未多想,就見代掌教也收回目光,重新端起公道杯,把趙讓面前的茶杯添滿了茶水。
三道過去,茶湯已經開始轉淡。
若要繼續喝,該是需要更換新的茶葉。
趙讓不會無休止的喝下去,更不用說他對喝茶這件事本就覺得可有可無。
“趙公子準備何時下山?”
代掌教冷不丁問道。
趙讓一時間沒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並未作答。
代掌教也並未繼續追問,而是往已經變淡的茶葉裡又衝了一道熱水。
這次他專門把沖泡杯放在了二人的正中間,連茶寵都往旁邊讓了讓。
琉璃製成的沖泡杯,在熱水注入的瞬間,裡面的茶葉翻滾不停,許久後仍舊起起伏伏,不曾停下。
“人生如茶啊!”
趙讓說了句老生常談的話。
任憑誰看到這一幕,想必都會這麼說,哪怕他對這句話根本沒有一點贊同和理解,也會這麼說的。
但代掌教卻搖了搖頭,顯然是對趙讓剛才這句話並不認可。
一個酷愛喝茶的人,卻不認同人生如茶這四個字,趙讓倒還是第一次見。
可仔細想想,他喝的茶太少,見過的喝茶之人也太少。喝酒,越喝越糊塗。喝茶,越喝越清醒。
清醒的人中指不定就會有許多人誕出奇奇怪怪的念頭和邏輯,像代掌教這般不覺得人生如茶,反倒是其中最正常不過的了。
“代掌教不同意這句話?”
趙讓問道。
代掌教搖了搖頭說道:
“我管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讓皺眉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代掌教解釋道:
“明明已經壓榨出了茶葉中的所有味道,茶葉已經變得淡了,沒有價值了,我卻還往裡加水,有什麼意義?只能弄的茶葉在杯中凌亂,就像剛才風起時的銀杏葉一樣。現在一杯茶又倒滿了,喝覺得味淡,不喝卻又浪費,豈不是自找麻煩?所以這並不是什麼人生如茶,茶如人生,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代掌教說完,將沖泡杯對著茶桌下的水桶一扣,連帶著茶湯和茶葉全都倒了進去。
這已經是送客的表現了,但趙讓卻坐著紋絲不動,說道:
“代掌教這是在說在下不要自找麻煩?”
代掌教面帶微笑,沒有言語。但結合他先前問出的那句“何時下山”,不難看出他就是這般意思。
順著他的手,趙讓看到帶代掌教用的茶杯,杯口處竟然有一道裂痕。
對於一個愛喝茶的人來說,茶具和茶一樣重要。
如此溫馨的茶室裡,他自用的茶杯竟然會是一隻殘次品,趙讓是沒有想到的。
代掌教也看到了趙讓的目光注意到了自己的茶杯,但他沒有任何解釋,就這麼大大方方的放在桌上。
這茶杯想必和那茶寵一樣,背後都藏著故事。
茶寵他還願意多說兩句,但茶杯卻隻字不提,從中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
“趙公子?”
代掌教從茶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塊毛巾,將桌案擦拭乾淨後,見趙讓仍舊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有些焦急。
一個始終雲淡風輕的人,流露出這樣的神色,說明他心裡還堆著很重要的事情,已經快要壓制不住了。
“代掌教還有要事?”
趙讓這話一出口,代掌教面色有些僵硬,但還是很快回轉過來,說道:
“師兄不在,山門內的瑣事都壓在在下肩上。說不重要那是說謊,但要說有多重要,瑣事是做不完的。”
這話說的倒是實在,趙讓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點點頭,理了理衣袖,趙讓起身衝著代掌教一抱拳,說道:
‘在下先告辭了。下午若是天氣好,就去九重天上和那位師叔祖交個差,順利的話今晚就會下山。’
言畢,便向茶室外走去。
剛才進來時,茶室的門沒有關死,此刻還留著一道縫隙。
可當趙讓走出茶室後,卻見整個道藏閣大殿內漆黑一片。
外面明明還是天光大亮。
先前步入道藏閣時,大殿內可是亮堂的很。
此刻所有門窗卻都緊緊關閉,還被人用黑布蒙上,以至於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
趙讓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終歸會來,他要做的只有睜大眼睛,儘快讓自己適應這般漆黑的環境。
忽然,從他的身後傳來一縷微弱的亮光。
回頭看到是代掌教手持一把燭臺,緩緩走來。
蠟燭發出昏黃的光,和剛才在茶室中陽光的顏色相仿,但卻生不出任何溫度。
甚至在代掌教走近之後,趙讓才看清那燭臺上插著的是一根白燭。
白燭是給死人祭拜用的。
沒有人家在讀書生活時,會用白色的蠟燭,那未免太過於不吉利。
可代掌教就是拿著這樣一個插著白蠟燭的燭臺,一步步向著趙讓靠近。
奇怪的是,蠟燭的火苗卻並沒有因為他的步伐而出現絲毫的顫抖,始終筆挺的燃著。
這說明大殿裡不僅沒有風,就連他走路也未帶起任何抖動。
代掌教走到趙讓身前三尺多的地方站住,將手中的燭臺放在了一旁。
直到燭臺與檯面接觸的那一刻,火苗才微微晃了晃,但很快又恢復了筆挺的模樣。
“我剛才告訴過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代掌教帶著一種痛惜的語氣。
彷彿面前不是趙讓,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弟子,正因不聽父親和師傅的勸告闖了大禍。
“聽人勸,吃飽飯。但你看我像是吃飽過的人嗎?”
趙讓無奈的說道。
代掌教盯著趙讓,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
大廳裡太黑,趙讓看不清的眼神是怎樣的,但也清楚一定和剛才在茶室中截然相反。
“你昨晚下山,做了那麼大的事,我都選擇既往不咎。”
代掌教這話好似並不是對趙讓說的,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他覺得很不甘心……
對趙讓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而不甘心。
“你不追究的原因,是為了那孩子吧?紅衣服的孩子。”
趙讓說道。
代掌教猛地抬頭,隨即笑了出來,說道:
“你這樣聰明的人,更該聽人勸才對。”
趙讓抿著嘴,搖搖頭:
“聰明的人往往都太自信。就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兩隻手一個腦袋就足夠把這世上的事全都一條道蹚平了,所以很難聽得進去勸。”
代掌教應了一聲。
看得出這話他很是贊同。
“你是怎麼發現的?”
此刻二人說話已經省略掉了指向。
發現了什麼,是人是事,是東西?
代掌教沒說,當然也不用。
因為他清楚以趙讓的聰明,一定能知道自己在問的是什麼。
“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代掌教的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許久之後,嘆了口氣,說道:
“年輕人聰明是好事,但吹牛卻不是。吹牛是惡行,習慣了吹牛,會讓自己喪失自知之明。”
“一旦喪失自知之明,很可能就會在某一天要了自己的命!”
趙讓接過代掌教的話,繼續說道。
“不錯,所以你還要堅持剛才的說法?”
代掌教揹負著雙手,居高臨下的說道。
趙讓卻點了點頭。
這讓對方有些惱怒。
“茶室裡是第一次,現在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這話裡有很濃的威脅意味。
但事實是不會因為威脅而妥協的,所以趙讓並不會改口。
不得已,代掌教深吸了口氣,問道:
“你說的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趙讓答道:
“就是我剛從九重天的師叔祖那下來,在三個姑娘居住的院子裡的時候。”
代掌教仔細回想了一遍當時發生的事情。
對於能把整座道藏閣中的所有典籍全都銘記在腦中的人來說,回憶剛過不久的事情沒有任何壓力。
細想之後,代掌教覺得自己表現得沒有任何問題,便更加篤定趙讓是在胡說。
不過他現在已經不著急了,也不想再糾結趙讓是不是在吹牛。
哪怕是胡說,他也想趙讓給他說出些道道來,看看這個被自己師兄和師叔祖都看好的年輕人,究竟有多少靈機一動的本事。
“你穿的雖然素樸,但我一眼就看出你身上的道袍是用香雲紗製成的。”
香雲紗,號稱一兩黃金一寸紗。單單是製作工序就要三洗九煮十八曬,更不用說用料的珍稀和講究。
“不愧是趙家公子,見多識廣!”
代掌教沒有否認。
他的道袍,清一色都是用香雲紗定製的。只不過沒有染色,除了穿著的人能感覺到不同外,其他人只有像趙讓這種大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才有能看出來的眼力。
“這樣華貴的衣衫,往好裡說,你是一個對生活的很講究,一點不馬虎的人,往懷裡說,你是一個生活奢靡的人。而你偏偏又給說自己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眼裡只有聖賢書,衣衫能蔽體就好,根本不會在意料子,這是我第一次對你有所懷疑。”
趙讓解釋道。
代掌教追問道:
“看來還有第二次?”
“第二次,就是那晚我前去你的屋子,你留我吃宵夜。”
代掌教反問道:
“難不成一條魚在你眼裡也算是奢華?”
趙讓搖頭說道:
“一條魚當然不是。”
“有問題的是你做魚的手法。”
“你做魚的手法太熟練了,味道也極好。而且你竟然會把活魚養在自己的院中,為的就是隨時都能吃上新鮮的。”
“這又能說明什麼?民以食為天,大家都為成仙,還不能吃點新鮮的?”
趙讓頓了頓,繼續說道:
“說明你嘴很饞,要吃好的,還要吃鮮的,一般手藝做出來的菜品,早就入不了你的口,所以才會自己花時間,踏下心來琢磨。”
驅使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最大動力,永遠都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穿更好的衣服,所以去努力賺錢。為了自己吃更好吃的東西,所以去精研廚藝。
這兩點放在尋常人身上都不會是什麼問題,但若是放在他身上,則是最大的疑點。
因為要享受到這兩樣,想要大量的金錢!
然而代掌教不是西門大壯,沒有一個富甲天下的老爹在後面給他撐腰。
他甚至也不如趙讓,畢竟趙家早年仗著軍功傍身,也置下了不少產業,還有縱橫江湖獨一份的趙家刀作為招牌。
在白鶴子下山之前,他只是個研讀道藏的道士。掌教師弟的名頭並不能給他帶來切實的利益。
而道藏裡學來的東西,又不能去參加書院的考試。
雖然都是白紙黑字,道藏裡面卻真的沒有顏如玉、黃金屋,更沒有車馬多簇簇。
想要支撐起奢侈的愛好,他只能去用別的手段。
另闢蹊徑往往也代表著鋌而走險,畢竟富貴險中求。
說完了第二次,代掌教已經徹底沉默了。
他已經知道趙讓不是在胡說,這也不是隨機應變,而是他真的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相比於自己的偽裝,趙讓的這份心性才更讓人害怕。
因為他的年齡!
他太年輕了。
以至於代掌教覺得他最多裝得下一碗水。
又怎麼會覺得他竟然胸藏錦繡,灌得下整個江河湖海?
“既然你早就有所察覺,你為什麼一直沒動手,反而就這麼和我虛與逶迤?”
代掌教問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困惑。
這同時也是趙讓最想回避的問題。
但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對。
面對的第一步就是大大方方的說出來,趙讓顯然還沒有準備好……
靜默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趙讓這才張嘴說道:
“雖然你掩蓋的很好,但我還是發現目前整個白鶴山上下,你的武道修為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