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中,有兩個唱歌的考官,一個女考官,優雅,溫柔;一個男考官,五官端正,中氣十足。
何百靈考完,倆人當場就搶起學生,還是其他的考官制止,才讓何百靈先離開,讓後面的學生繼續考。
那兩個考官還問何百靈的住處,大有上門搶人的意思。
何百靈眼睛彎彎的,掩飾不住地雀躍,迫不及待地出來,想要去跟春妮兒分享。
後面的考生全都盯著她,眼神羨慕。
昨天驕縱的女孩兒就在何百靈後面不遠排隊,見她走近,出聲:“喂!”
何百靈眨眨眼睛,停下來,“要打架嗎?”
女孩兒不滿:“你怎麼那麼粗魯?只能想到打架嗎?”
何百靈不解地看著她,那她叫她幹什麼?
“我叫童雨。”童雨不服氣地說,“我一定會考上的!”
何百靈:“哦。”
童雨生氣她輕慢的態度,不敢大聲喧譁影響裡面考試,壓著聲音說:“喂,你有沒有禮貌?”
何百靈歪了歪頭,“我叫何百靈。”
答非所問,但童雨咬了咬嘴唇,彆扭地說:“昨天,我不該那麼說你,對不起。”
語氣很生硬,顯然平時極少低頭。
【趙柯語錄十四:想要別人尊重你,得有被尊重的能力和品質。】
【趙柯語錄十五:不要對落水狗窮追不捨,它可能會反咬你一口,更有可能逃跑後,時不時地回來咬你很多口,除非……你打死了它,但大多數人下不了狠手。】
【趙柯語錄十六:所以,能交朋友,不要結仇怨。】
何百靈道:“我接受,祝你成功。”
她說完,翩然跑出去,布拉吉的裙襬翻飛,笑顏如花般燦爛地飛向春妮兒他們。
童雨回頭注視著她,很久。
童雨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她的印象裡,鄉下等於窮酸,等於邋遢,等於貪婪,等於很多不好的形容詞,但她身邊沒人告訴她,鄉下人身上也能迸發出勃勃的生命力。
丁小慧說要為何百靈慶祝一下,但春妮兒擔心那兩位考官會去招待所找她們,不敢走,只能婉拒。
【趙柯語錄十七:徹底敲定之前,都可能會有變故,不能開心太早。】
春妮兒和何百靈隨便買了幾個燒餅,回招待所吃。
“最好定下來,哪怕多花點兒錢,咱們在這兒多留一天兩天。”
何百靈乖巧地坐在床上,咬著燒餅,點頭。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同志,有兩位文工團的老師來找你們。”
春妮兒和何百靈的眼睛一亮。
“來了!”
春妮兒應完聲,小聲對何百靈道:“你去開門,我拾掇一下。”
何百靈拿手帕飛快地擦嘴,整理了一下頭髮裙子,才緩緩開啟門。
兩個老師一直惦記著何百靈,下了考場都互相盯著對方,乾脆就一起過來了。
男考官進門看見小桌子上的燒餅,“你們就吃燒餅?走走走,一起去飯店吃點兒,我們倆也都沒吃呢,邊吃邊聊。”
何百靈看向春妮兒,春妮兒立馬答應。
還是昨天跟丁小慧他們去的國營飯店。
點菜的時候,女考官會溫柔地告訴何百靈,保護嗓子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
春妮兒和何百靈表面上聽著,心裡都在咋舌。
她們鄉下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能這麼挑剔?
午飯期間,兩位考官都很照顧春妮兒和何百靈的情緒,舉手投足都在展現自己。
【趙柯語錄十八: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而選擇和努力同樣重要,不必選最好的,要選最需要的。】
【趙柯語錄十九:只需要展現長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貧窮和無知,不磕磣,會笑話你的人,可能也是別人眼裡的笑話。】
春妮兒面對倆人,很不自在。
她不懂音樂,不懂唱歌,她甚至沒太多文化,但何百靈才十來歲,還是個孩子,不能夠有效地分辨什麼對她更有利,需要一個長輩為她參謀。
放不開也得放開,春妮兒壓制著內心時不時因為無知湧起的羞窘,不斷不斷地問出一些淺白可笑的問題,試圖瞭解兩位考官,到底誰更適合何百靈。
春妮兒從未有過這種感受——甜蜜的負擔。
而因為她的誠懇,最後男考官主動退出:“何百靈的嗓音條件,其實更適合跟著周老師的老師學習。”
所謂師承,就是這樣,老師的老師也會教導徒孫,同時也擁有著相應的人脈和關係。
一頓飯,確定何百靈跟著女考官周老師。
春妮兒問周老師:“需要什麼手續,能不能直接辦了?或者要準備什麼,我往公社打個電話,提早準備起來,我們大隊離得遠,也沒有電話,聯絡不太方便,來回跑也耽誤您的時間……”
春妮兒就是想定下來,不然她們這麼走了,回去等訊息,不踏實。
“那你們待兩天,我帶你們辦一些能辦的手續。”
周老師已經當何百靈是學生,親力親為,全程帶著。
趙村兒大隊現在在全國都很有名,政審基本沒有問題,且文工團一直以來都有農村指標,選一個出自模範大隊的有天賦的團員,比盡是一些塞進來的關係戶強。
還有一些手續,比如轉糧食關係,比如大隊的證明……何百靈得回大隊辦。
春妮兒確認何百靈來報到的時間。
周老師說:“其他人的流程,得一個月左右,如果有放心,也可以讓人先把資料捎過來,我幫著辦,她趕在體檢之前到就行。”
春妮兒帶著何百靈再三道謝,兩個人才退了招待所的房間,回程。
她們帶著好訊息回來,滿村兒都像是自家的喜事兒一樣高興。
春妮兒和何百靈一起到大隊部。
“趙主任,這是我寫得報告。”
趙柯接過來,道:“百靈,你們兩個出去的所有花銷,是我個人借給你的,等你進文工團有津貼後,再慢慢還給我。”
何百靈點頭。
趙柯抽出春妮兒記賬的紙,點了點右下角的空白,“你看一遍,沒問題就籤個名。”
何百靈一筆一劃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沒事兒就快回家吧,何叔等你呢,聽說他打了好幾天的魚,還有泥鰍,要給你做好吃的。”
何百靈笑靨如花,“我爹做飯不好吃,怕浪費,肯定是請莫嬸兒幫忙。”
趙柯微笑。
何百靈走後,春妮兒跟趙柯一五一十地彙報她們外出經歷的事兒。
春妮兒寫的報告密密麻麻全是字,也沒詳略得當。
不過沒什麼好苛責的,趙柯邊看邊耐心地回覆。
“這麼處理沒有問題。”
“不發生衝突是對的。”
“你做的很好。”
春妮兒看著趙柯的臉,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不只是何百靈的考試。
“好像我也在自己的考場上,檢驗我的學習成果。”
趙柯手裡拿著笑道:“顯然,孫春妮兒同志交上來一份很不錯的答卷。”
春妮兒高興地像被老師表揚的孩子。
趙柯笑著說:“閉塞、窮困的環境會流失很多機會,也會埋沒很多人,所以我們才要走出去看看,有的人不適合辛苦的勞作,在其他的地方更能體現價值,而我們的村子,也同樣需要接納、嘗試,來創造更多的可能性。”
春妮兒拿筆在筆記本上記錄。
趙柯失笑,“又記?”
春妮兒認真道:“我知道我見識還不夠,但我讀更多書,學更多的東西,以後肯定會有自己的經驗。”
趙柯贊同:“你說得有道理。”
總是能從她這兒得到肯定,春妮兒愉悅地寫完筆記,起身,“趙主任,我走了,我爹媽也在家等我。”
“好。”
她出門,差點兒撞到了何東昇,打了個招呼,側身讓他過去。
何東昇手裡捏著的一把毛票,走到趙柯對面,“趙主任,我當爹的還在呢,哪能讓百靈一個孩子還錢,這是十八塊七毛五,你……”
他說著,捋巴捋巴錢,放在趙柯桌上,一抬手,錢還是支稜邊兒,又去按。
趙柯不打算收,“你們是一家人,沒必要分得這麼清,百靈以後一個人外面,咱們顧及不到,應該讓她早點兒學會責任。”
未成年的簽名,其實不具備什麼實際效力,趙柯只是讓何百靈知道,她長大了。
何東昇是好人,何百靈也是個好孩子,可環境會變,人也會變,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你的付出可以無私,孩子不可以理所當然忽視你的付出,所以要引導,尤其你們還是養父女。”
何東昇不愛往壞處想:“百靈就是我親閨女,她什麼樣兒我清楚……”
趙柯作出忙碌的樣子,帶著些許強勢道:“何叔,按我說的做,這沒什麼需要良心不安的。”
何東昇不由自主地順從,訥訥半晌,還是拿回了錢,“那我先收著,等百靈寄錢回來,我就給你送過來。”
趙柯點頭,“手裡留好應急的錢,我不著急。”
“誒。”
何東昇一瘸一拐地出去。
趙柯目送他離開。
她肯定不能讓自己大隊的社員吃虧。
春妮兒和何百靈不在村子的幾天,大隊選好了新老師和去酸菜廠當工人的社員。
這兩個選項,大隊要求只能報一個。
趙村兒大隊在外村兒招小學老師的訊息散出去,各個大隊的知青都踴躍報名。
酸菜廠的工人,村裡不少社員覺得工資少,能幹的都不樂意報,只有一些體力稍微差點兒的社員報名。
因為不能同時報兩個,胡和志擔心選不上老師,最終報了酸菜廠的工人,並且順利選上。
莊蘭和蘇麗梅幫著安置兩個新知青老師住進知青點兒。
趙柯有事兒進公社,正好陪同五個酸菜廠的工人一起去入職。
做事做全,春妮兒和何百靈也帶著大隊開的證明一起去公社,再讓公社那邊給蓋個戳兒。
如果公社有人去市裡出差,順帶要能幫著捎一下資料。
入職的事兒不用趙柯太操心,趙柯過去打個轉兒,就帶著春妮兒和何百靈去公社辦事兒。
辦完後,春妮兒說要去供銷社幫冬妮兒買點兒東西,趙柯便著何百靈跟她走。
供銷社——
春妮兒買完東西出來,猛地被人扯住手臂,東西落了一地。
“你跟我回家!”
李寶強媽生拉硬拽。
她力氣太大,春妮兒抽不回胳膊,便冷下臉,抬手甩了一個巴掌過去。
“啪!”
李寶強媽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敢打我?!”
手勁兒太大,手疼。
春妮兒甩了甩手,“我打的就是你,大白天在公社拐賣婦女,想死嗎?”
“誰拐……”
李寶強媽音量很高,發現周圍的人眼神異樣,她又連忙壓下來。
“喊啊,怎麼不繼續喊?”
李寶強媽不敢喊,又去抓她,“你害得寶強沒有媳婦兒,你就得回去!”
春妮兒躲開她的手,冷笑,“你不喊我喊……”
隨即,春妮兒在李寶強媽驚恐的眼神中扯開嗓子大喊:“有人拐賣婦女!”
周圍路過的人剛才腳步就慢了,一聽到拐賣婦女,呼啦湧過來,兇狠地看著她。
李寶強媽尖聲辯解:“她是我兒媳婦,跑了!我抓她回去!”
圍成圈的人神色變了,反覆在她們之間打量。
“兒媳婦?”
“真是兒媳婦嗎?”
李寶強媽,“我是李村兒大隊的,她是趙村兒大隊的孫春妮兒,她就是我兒媳婦兒!”
她說得有名有姓,看起來不像是假話,真是兒媳婦兒跑了……圍觀的人看向春妮兒的眼神泛起鄙夷。
春妮兒卻看向人群后不敢冒頭的李寶強,嗤笑一聲,“你們連到趙村兒大隊的膽子都沒有,還說我是你們家的媳婦兒?去派出所掰扯吧。”
李寶強媽當即拒絕:“我不去!”
春妮兒毫不客氣地又甩了她一巴掌,“你有理!你為啥不敢去!”
圍觀群眾一聽,指指點點——
“就是啊,為啥不敢去?”
“不是你兒媳婦跑了嗎?”
“有問題吧?”
李寶強媽喊:“我就是她婆婆!”
春妮兒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東西,轉身要走。
李寶強媽一把拉住她,“你不能走!”
春妮兒又舉起手。
這時,李寶強頂著那張老實巴交的臉,衝進來,跪在春妮兒面前,邊扇自己巴掌邊哭求:“春妮兒,我知錯了,你跟我回去吧……”
春妮兒冷漠地看著他扇。
而李寶強媽一看她不為所動,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她的腿,哭天搶地:“我可憐的兒子啊……兒媳婦沒了……以後的日子咋辦啊……”
春妮兒依舊無動於衷。
圍觀的人有點兒不敢下定論,在旁邊兒觀望,七嘴八舌地議論——
“到底是不是一家子?”
“一家子,兒媳婦打婆婆,也太蠻橫了。”
“你沒聽男人說犯錯了嗎?”
“開始還說是女人跑了呢……”
但隨著李寶強臉上逐漸被他自己打得紅腫,眾人的態度又變了。
“爺們都認錯了,就原諒他唄。”
“再大的錯,那也是一家子。”
“大妹子,消消氣兒吧,回家去吧啊……”
李寶強聽到周圍人替他說話,“春妮兒,咱們以後也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春妮兒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
“春妮兒……”
李寶強語氣低氣極了,對比春妮兒的冷漠,十分可憐。
周圍的人越發譴責春妮兒,非要逼她跟婆家回去似的。
春妮兒便指著李寶強,對勸她、指責她的人說:“我跟他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他們要拐賣我,你們是幫兇嗎?”
一眾站在道德高點指手畫腳的陌生人頓時息聲。
李寶強急了,“春妮兒,我們是夫妻啊……”
春妮兒不跟他爭辯,側頭對圍觀的人道:“報警,我相信公安同志會為我主持公道。”
“不要——”
李寶強媽尖叫,制止。
圍觀群眾不知道該聽誰的,躊躇。
春妮兒低頭看著從前的婆婆,沒什麼感情地說:“鬆開。”
李寶強媽下意識地鬆手。
春妮兒得了自由,彎腰在李寶強耳邊道:“你自己爛,還想再拉我回泥塘?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承認吧,李寶強,你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窩囊廢。”
李寶強備受打擊。
春妮兒看著他,膩歪又痛快,乾脆地轉身。
“趙主任?百靈?”
何百靈擔憂地看著她,“春妮兒姐……”
她們兩個其實已經在這兒看了一會兒,趙柯不動彈,何百靈也不好上前。
春妮兒搖了搖頭。
趙柯走到母子倆面前。
母子二人對她忌憚,不受控制地後退。
然而趙柯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裡,掃向一眾看客。
“全公社有目共睹,我們趙村兒大隊一向紀律嚴明,但凡有錯,從來不徇私,但沒錯,誰也不能欺負。孫春妮兒同志是我們趙村兒大隊的社員,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誰也沒有權力指責她。”
雙山公社幾乎沒人不認識趙柯,大家想到方才說得話,表情都有些訕訕。
隨即,趙柯的表情轉溫,“當然,我們趙村兒大隊願意接受全公社善意的監督和建議,如果確實有問題,直接找我們大隊,我們會積極改進,絕對不會逃避責任。”
“順便,大家既然這麼熱心,麻煩幫忙廣而告之,我們大隊向派出所舉報了遺棄和殺人未遂,十四年前十一月份,有人將一個女嬰扔在了公社外的草稞子裡,差點兒凍死,派出所的公安同志猜測嫌疑人很有可能女嬰的親人。”
周遭一片譁然,沒想到忽然有這麼爆炸性的訊息。
春妮兒也驚詫地看向何百靈。
何百靈小聲道:“剛才趙主任帶我去派出所了……”
趙柯跟她解釋了緣由,那個季節拋棄她的人,無論什麼理由都不值得原諒,如果找過來,對她和她養父都是一個巨大的煩惱,不如一開始就嚇住他們,掐斷他們找過來的可能。
等到將來,何百靈在文工團站住腳或者成長到一定程度,即便何百靈的生父母發現不對,又找過來,她也能夠更妥善地處理。
何百靈同意了。
該說的說完,趙柯看都不看李寶強和他媽,對春妮兒和何百靈道:“走吧。”
人群分開一條道,隨後又合上,期間議論聲沒停過。
家長裡短哪有“殺人未遂”有話題性,一時間所有人都遺忘了李家母子倆。
李寶強感到無比的羞辱。
他是個窩裡橫,直接衝親媽發火兒:“我都說了不來不來!這下你滿意了?”
他媽委屈,“我都是為了你啊……”
人群外,春妮兒釋然一笑,神情清爽,跟上趙柯的腳步,從未有過的輕快。
李寶強和他的家人,也就那樣兒。
從今天開始,她才是徹底甩脫了過往,輕身前行。:,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