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隊大院兒。
趙柯無奈地看著一群老太太,“你們今兒在大隊部團建嗎?”
趙二奶橫眉豎眼,“那姓宋的***還敢回來!你們這些年輕的臉皮薄,我們這些老傢伙撕爛他的嘴!”
她竟然說趙柯臉皮薄……
趙柯有一絲絲受寵若驚。
趙五奶道:“要不是我攔著,她昨天就想去你大伯家鬧。”
趙二奶有個知青女婿,又一貫對胡和志挺不滿意,對這種拋妻棄子的知青反應很激烈,“姓宋的也太囂張了,竟然還帶著妻兒過來嘚瑟,當咱們大隊沒人兒了嗎!”
魏老太難得跟趙二奶站到了統一戰線,“咱們大隊可不好欺負,必須讓他們有來無回!”
趙柯抽抽嘴角,“咱們又不是土匪。”
劉妮兒附和她:“對,不能莽撞,影響咱們大隊的形象……”
趙柯點頭。
她姥當過婦女隊長,就是明事理。
“趙主任,你找我們?”
聲音從後方傳來。
趙柯回頭,對劉廣志鄭廣梅夫妻道:“進屋吧。”
趙芸芸也跟著往辦公室走。
昨天晚上,她住在趙柯家,趙柯讓她去叫的人。
趙柯問她:“你不走?”
“不走。”
有熱鬧,趙芸芸才不走。
趙柯沒管她。
而趙柯進了辦公室,沒能聽見,劉妮兒對趙二奶等老太太說:“面對敵人,要講究戰術,穩狠準,打他個出其不意,戰場必須得拉出去,以免誤傷老弱病殘……”
一群老太太圍成一個圈兒,邊聽她講戰術,邊嚴肅地點頭。
劉小寶跟著爹媽過來,此時也鑽進圈兒內,腦袋夾在兩個老太太中間,炯炯有神地瞪著眼睛聽。
過了一會兒,王英慧和宋文瑞出現在大隊部。
王英慧明顯捯飭過,頭髮捋得溜平,一根髮絲都沒垂下來,嘴唇也有了點色兒,看著氣兒比往常露面提起來不少,沒那麼病懨懨。
一群老太太交換眼神,摸不準她的心態是啥。
是不想被看扁,還是心裡仍然惦記著那沒良心的知青?
人是很矛盾的,也會雙重標準。
以前,村裡很多人覺得老爺們教訓女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兒。
王英慧這樣兒的。
大夥兒說閒話的時候,說她沒有兄弟倚靠,她自個兒留不住男人,一家子麵糰兒似的性子,老的心裡過不去,硬生生給自個兒憋嚥氣兒,小的也要死不活。
最後普遍將女人的苦難遭遇定義為命苦。
而這些老太太,活得最窩囊的就是錢婆子,她被老錢頭打了那麼多年,始終老媽子一樣的伺候全家,直到老錢頭癱了,不再具備壓迫力,錢婆子才被強勢地拉出來。
趙柯認為不平等會阻礙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解放婦女。
但趙二奶拉攏錢婆子的初衷絕對不是解救一個備受壓迫的婦女於水火,她還是為了自己。
就拿趙二奶來說,如果兒子打兒媳婦兒,趙二奶反應不會很強烈,可如果是趙芳芳遇到跟王英慧相同的事兒,她拼了老命也得抄傢伙幹。
村兒裡這種心理的人不在少數,當初趙棉受氣,趙新山就組織著老趙家的老少爺們兒去李村兒要說法。
王英慧……
宋知青一跑沒影兒,大隊這些年其實挺照顧他們孤兒寡母了,社員們嘴碎嘴損,也沒人攪合王英慧和宋文瑞的困難金。
牛奶奶嘆息:“大隊以前沒給她撐腰,現在撐了,可別拿不起來……受苦的還是孩子……”
又過了一會兒,趙新山領著宋鄭兩家人出現。
四個大人全都眼底青黑,眼裡泛著紅血絲,沒有睡好的樣子。
一群老太太冷眼看著宋明傑一行人。
她們不知道鄭家母女無辜不無辜,宋明傑肯定不是好玩意兒。
像趙二奶、金大娘這種,面相本來就不是善茬,拉著臉盯人,就像看敵人一樣兇悍,好像隨時能衝上來薅他們的頭髮。
小宋卓害怕,緊緊抱著母親的腿。
鄭母則是微微張開手臂,護住女兒和外孫。
宋明傑直面刺人的目光,面無表情。
昨晚上他幾乎沒有睡,大隊長媳婦兒將他們幾個人安排在了一個屋子裡,鄭母和鄭美珠一個眼神都沒給過他。
宋母想要跟她們說說好話,解釋解釋。
鄭母就冷冰冰地打斷,“不要影響我閨女休息。”
宋家母子倆也沒法兒交流什麼。
宋明傑甚至起過念頭,偷偷去找王英慧,讓她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
可鄭母和鄭美珠就在身邊,他又是住在趙新山家,都是眼睛,很容易被發現。
進退兩難。
宋明傑一整夜都在後悔,為什麼沒提前寫信問清楚趙村兒大隊的打算,為什麼要自作聰明去向老丈人丈母孃坦白……
如果暗地裡拿錢封口,仍然能瞞住鄭家和妻子,根本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可後悔也晚了。
宋明傑現在只想降低損失,他絕對不能跟鄭美珠離婚。
辦公室裡,王英慧聽到動靜兒,坐立不安。
宋文瑞側頭瞥了一眼外頭,視窗都是老太太,看不著別的人,便又低下頭。
劉廣志和鄭廣梅還沒和好,夫妻倆坐在一條長凳上,中間還空出一個人的位置,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趙柯帶他們進來,就讓他們坐著等一會兒,啥也沒說。
屋裡,最興奮的是趙芸芸,一張長桌,趙柯身邊的位置是給趙新山留的,她挨著趙柯坐在長桌窄的一邊,眼睛探照燈似的,來回瞄,誰的反應都不想落下。
趙柯咳了一聲,輕輕提醒:“大隊長要進來了……”
趙芸芸立即收回看熱鬧的眼神,正襟危坐。
片刻後,辦公室的門開啟,趙新山率先走進來。
隨後,是宋母,宋母之後是宋明傑,最後是鄭母、鄭美珠和小宋卓。
王英慧兩隻手攥在一起,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準備,才抬頭去看來人。
宋母見過王英慧一次,王英慧就是耽誤她兒子前途的鄉下女人,她用了所有刻薄的詞彙去貶低她,現在看她的眼神依舊不屑。
王英慧一瞬間夢迴當年,虛弱的身體做出的反應比當年還不如,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
“娘。”宋文瑞擔憂地扶住她。
宋母這才看向宋文瑞,眼裡帶著審視。
宋文瑞滿心滿眼都是母親。
王英慧的自尊支撐著她,幾秒後咬緊牙關,強撐著抬眼,看向後面那個幾乎沒變過的男人和他後面大著肚子依然光鮮的女人。
宋明傑的神情冷漠,看她的眼神帶著無法掩飾的厭惡。
而鄭美珠,即便神色憔悴,打量他們母子時滿眼的痛苦,她的外表、她身邊細皮嫩肉的男孩兒、她的孕肚……全都刺痛王英慧的眼和心。
王英慧沒有錢,很多年沒買過布做新衣服,母子倆全都穿著補丁最少的一件舊衣服。
鮮明的對比下,王英慧難堪的無法呼吸。
趙新山指向空著的兩條板凳,道:“坐吧。”然後走到長桌後,坐在趙柯身邊。
鄭母扶著女兒坐在靠牆的板凳上,宋家母子只得坐在中間的長凳上。
他們旁邊是劉廣志和鄭廣梅,劉廣志和鄭廣梅旁邊才是王英慧母子,隔著距離,還不算太尷尬。
鄭母從揹包裡拿出新衣服,看向宋文瑞,“這是給孩子的見面禮……”
宋母不落人後,也趕緊從兜裡拿出十塊錢,扯出一個虛假的慈祥笑容,“這是我給孩子的見面禮,買點兒吃的……”
昨天說兩塊錢被嘲諷,鄭母又大手筆的買了衣服,她不得不忍著心疼加了錢。
王英慧如同受辱,應激一樣尖銳地拒絕:“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施捨!”
宋文瑞卻是看了趙柯一眼,走向宋母。
“你幹什麼!”
王英慧猛地站起來,頭暈,又跌坐在長凳上,“宋文瑞,你有沒有廉恥心!你是不是不聽我話,你給我回來!”
宋文瑞有些擔心她,卻並沒有如她所願回去,接過了宋母手裡的錢,便繼續走向鄭母。
宋母不喜,“你媽怎麼教你的?對長輩這麼沒有禮貌,連句話都不會說嗎?”
宋文瑞滿不在乎地說:“我有娘生沒爹養,很正常。”
“你!”
宋明傑也皺眉看向宋文瑞。
宋文瑞沒有看他,徑直走向鄭母。
趙柯昨天跟他說,表現得越在意、越激動、越不堪,他們越得意,他還跟趙柯練了表情管理。
所以從他生父露面,宋文瑞就沒有露出憤恨的情緒,也沒有絲毫對父親的濡慕。
宋文瑞對鄭母禮貌鞠躬,“謝謝,我不能收你們的見面禮。”說完就返回母親身邊。
鄭母驚訝,抬手想叫住他,“誒——孩子……”
鄭美珠同樣很意外。
小宋卓貼著母親坐,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宋文瑞,他雖然小,但知道,這個大孩子……是他的哥哥。
最難受的是宋明傑和宋母,宋文瑞連對鄭家人都這麼客氣,唯獨對他們冷淡。
母子倆很懷疑,是不是趙村兒大隊教了他什麼,故意讓他們臉上不好看。
王英慧卻只覺得兒子對鄭家人好臉,就是在打她的臉,背叛她,扯過宋文瑞的手臂就揚起手……
“咳!”
趙新山咳了一聲,冷颼颼地瞪她。
王英慧畏懼他,咬了咬唇,甩開宋文瑞的手。
宋文瑞看著母親,有些委屈地鼻子泛酸,強忍住。
趙柯溫和地出聲:“直接進入正題,我們大隊不斷感情官司,不關心你們這麼多人的來意,宋同志既然親自過來,我們就面對面說撫養費和賠償金。”
劉廣志和鄭廣梅坐在八卦內場,比窗外的老太太們位置都近,看家人的熱鬧看得投入。
而鄭廣梅一聽撫養費和賠償金,立即坐直,比當事人都在意似的。
“之前寄過去的信,我們大佇列了明細,有備份,478元撫養費和356元賠償金,我昨天說翻倍,我們大隊長認為該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們大隊不佔人便宜,不過宋同志這麼有心,我們也不能不領情,就湊個整,一千塊。”
“我們大隊只接受一次性結清,你是借也好,怎麼樣也好,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如果有異議,我們大隊會直接向宋同志的單位追討。”
趙柯語氣很溫和,態度很強硬,而且句句都表明,趙村兒大隊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劉廣志和鄭廣梅直接瞪大眼睛。
屋外也吸氣聲不斷,窸窸窣窣地議論。
王英慧也不知道大隊要了這麼多錢,怔住。
趙柯看向宋家母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什麼時候把錢給王英慧和宋文瑞?”
一千塊!他們怎麼不去搶?!
宋母暴起,“王英慧!我就知道你這個鄉下女人貪得無厭,當年我趕走你是對的,要是留下你,你肯定要毀了我兒子。”
王英慧無法忍受她的看輕,“我沒有貪得無厭,我沒想要……”
趙柯淡淡地睨她。
趙新山直接喝止:“王英慧,你閉嘴。”
屋外,老太太們議論聲更大,這回是針對王英慧。
“你腦瓜子讓驢踢了!”
“大隊給你們娘倆撐腰,你還當起好人兒了。”
“一天天淨幹那沒屁擱楞嗓子的事兒!”
王英慧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受不了罵。
屋裡,鄭廣梅也覺得她缺心眼兒,“人給你害成這樣兒,憑啥不要錢啊?”
那麼多錢,要錢跟要命一樣,宋母急了,“是她不要臉地纏著我兒子,非要倒貼,她爹媽是被她氣死的,我兒子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把髒水全潑我兒子身上!”
當初確實是王英慧先喜歡宋明傑,不顧姑娘家的名聲追求他,糾纏他,要死要活地鬧著要跟宋明傑在一起,逼著父母答應……
宋明傑回城後,她追過去,他明確地告訴她
,他從來就沒喜歡她,被逼無奈才跟她在一起,他心裡一直喜歡的是鄭美珠,她是他的汙點……
如果不是她,她父母不會氣死……
王英慧臉煞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宋文瑞擋在母親面前,憤怒道:“我不准你這麼說我娘!你潑髒水到我娘身上,他就無辜嗎!他就是個拋妻棄子、欺騙別人的人渣!”
“他是你爹!不孝子要遭天譴!”
宋母氣不過,還想伸手打他。
大隊不斷不斷地灌輸,趙村兒大隊的人,在家裡互相怎麼打怎麼鬧,絕對不能讓外人欺負。
鄭廣梅下意識地擋在宋文瑞的面前,劉廣志伸手攥住宋母的手腕,不讓她打他們村兒的娃。
而夫妻倆動完,才反應過來他們幹了啥,忍不住對視。
鄭廣梅惡狠狠地瞪他,別開眼。
劉廣志鬆開宋母的手,腳動了動,又停下,沒有挪開身體。
趙新山冷聲道:“這是趙村兒大隊,輪不到你們動手教訓我們大隊的孩子,你們要是過來鬧事兒的,就不要談了,這裡不歡迎你們。”
“我們不是來鬧事兒的。”宋明傑這時才出聲勸阻母親,“媽,說那些過去的事兒沒有意義,我做錯的事兒,我認,你別因為心疼我就這樣兒……”
有些話,只能母親替他說。
宋明傑還要挽回形象,轉頭抱歉地看鄭美珠一眼,又對王英慧道:“我們之間的糾葛,我不想多提,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是文瑞這孩子的人生不能毀了。”
趙柯眉頭一挑。
王英慧無神的眼微抬,不懂他想說什麼。
宋明傑視線越過擋著的人,痛惜地看著宋文瑞,“文瑞到底是我的血脈,我既然來了,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在鄉下蹉跎,以後只能當個農民,我想接他到身邊教養。”
王英慧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摟緊宋文瑞,“別想搶我兒子!”
屋外的老太太們面面相覷。
屋裡,趙柯按住要跳起來的趙芸芸,和趙新山交換眼神。
宋母剛開始不理解,他們可不是來接宋文瑞的,但她瞭解兒子,眼睛轉了轉,想到帶走宋文瑞了,就不用給錢,怎麼養還不是他們說了算,到時候也沒人說他兒子“棄子”了。
於是,宋母一反剛才的憤然,改口道:“明傑說的有道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孫子,你看看你給他養成什麼樣兒,又瘦又黃,還罵爹頂撞奶奶,我們接回去好好教養。”
宋文瑞大聲拒絕:“我不要!”
宋明傑眼神不忍地看著他。
這樣的眼神,刺激到宋文瑞,“我不需要你這種人教養!你根本就不配!”
宋明傑越發惋惜,像是沒法再視若無睹,重新面向王英慧,“人不能永遠這麼自私,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我能不讓他吃苦,給他更好的生活,你怎麼能自私地忍心讓一個孩子從小照顧你?”
王英慧抗拒地搖頭,“不是的,我不是自私,文瑞是我唯一的兒子……”
宋明傑又加重語氣,“我的錯我承認,你為什麼不能正視自己,你以前就是這樣,我但凡有一點不如你意,你就疑神疑鬼,非得把我圈在你身邊,現在你又這麼對孩子,你到底怎麼樣才能不讓身邊的人這麼辛苦?”
“我沒有!”
王英慧哭著大喊,“我沒有!”
“你要是真的愛他,就該為孩子的人生考慮,讓他到我身邊來……”
“我愛文瑞,我……”
王英慧遲疑了。
她為了可笑的自尊,會同意的。
宋明傑微微垂眼,遮住眼裡的嘲諷。
鄉下姑娘,他只要表現得紳士溫柔一些,就會勾到。
趙村兒大隊好幾個跟王英慧年紀相仿的姑娘,明明選姓趙的姑娘更能輕鬆點兒,他為什麼選王英慧?當然是因為姓趙的,不容易甩脫,但王英慧好拿捏。
窗外的老太太們沒聲兒了。
宋明傑和王英慧具體的相處方式,他們誰都不知道,但王英慧是怎麼對待宋文瑞的,大家夥兒都看在眼裡。
難道,真像宋明傑說得,待在王英慧身邊,那麼窒息?
這時,宋明傑轉向鄭美珠和鄭母,歉疚地說:“媽,美珠,對不起,文瑞、文瑞還小,我一直在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趙村兒大隊的一切,可……可我實在沒辦法對他放任不管,如果……”
他像是說不下去,一臉痛苦。
鄭母看向女兒,鄭美珠有些鬆動。
她拖著將生的肚子也要親自過來,就是沒辦法直接給宋明傑定罪,沒辦法輕易割捨他們之間的一切。
這幾年,他們那麼好。
如果他真的情有可原……
“打斷一下。”趙柯忽然出聲,“我想,是不是也得尊重一下孩子的意見?”
宋明傑不贊同,“文瑞還小,他怎麼可能知道什麼對他好?”
趙柯沒理會他,直接問宋文瑞:“咱們不管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過去有什麼糾葛,你就說你的想法,你想怎麼樣?”
宋文瑞扭頭看向抱著他的母親,然後回頭,堅定地說:“我娘不能沒有我,我就留在大隊,哪兒也不去,他們必須給我們錢!”
王英慧滿眼的淚,“文瑞……”
趙柯瞭解了,對宋明傑道:“聽見了嗎?文瑞不想走,一千塊,該拿拿,別廢話。”
宋母急躁,“我們自家的事兒,跟你們這些外人有啥關係?”
“王英慧不同意,你們就不可能帶宋文瑞走。”
宋明傑給王英慧施加壓力,“王英慧。”
“養大宋文瑞的是大隊,不是王英慧,也不是你們,就連她王英慧也是我們大隊在養著,今兒宋文瑞說不走,她就不能答應。”
趙柯直視王英慧的眼睛,眼神裡透出的涵義,是“你敢答應一個試試”。
“誰撐著家,誰說話就好使,宋文瑞不管幾歲,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小男子漢,他就能做決定。”
宋母氣急,“你們、你們大隊怎麼能這麼霸道,沒有這個道理!”
老太太們瞬間同仇敵愾--
“放你孃的屁!”
“我們大隊最講道理!”
“我們憑啥不能霸道?王英慧家吃得飯喝得藥,都是集體省出來的,宋文瑞跟吃百家飯沒啥區別!”
那句響亮的“放你孃的屁”,來自於趙柯親愛的姥姥·前前婦女隊長·劉妮兒同志。
趙柯、趙新山無奈地看向老太太。
她好歹以前是個幹部,怎麼能這麼放飛?也太不拘小節了。
趙新山想說“影響不好”,可不好當眾訓老太太。
他憋得難受,本來想抽口煙,手剛摸進口袋,往出掏菸葉,抬頭看到孕婦,一頓,又塞了回去。
趙新山語氣不太好,對趙柯道:“趕緊往下走。”
趙柯看向趙芸芸。
趙芸芸點點頭,起身走到窗邊兒,踮腳招手,“唐隊長、顧校長……你們都進來吧。”
老太太們回頭,這才發現,不知道啥時候,現在在大隊的幾個知青都來了。
唐國偉、尹曉娟夫妻,顧校長、吳老師夫妻,莊蘭、蘇麗梅都來了。
吳老師還領著樹根兒。
他們擠進屋來,自顧自地搬凳子坐在後面。
劉廣志和鄭廣梅看見樹根兒,又當沒看見。
“這些知青,宋同志有的不認識,他們是在你之後來的,你認識的知青,不用我介紹了吧,還有個胡知青,他在公社的酸菜廠上班,不能來跟你打招呼了,當然,你要是想要見見,我可以給你地址,等你們回去的時候,在公社見面。”
宋明傑強撐著,不解,“趙同志,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柯道:“你一直強調插隊生活艱苦,強調逼不得已,他們都是知青,最有發言權,正好,暢所欲言,大家一起聊聊過去的生活。”
鄭母和鄭美珠立即扭頭向後看。
宋明傑表情不好。
趙柯看向知青們,“下鄉苦嗎?”
顧校長和吳老師是最苦的時候來的,那時候還是饑荒,飯都吃不飽,全村都勒緊褲腰帶,餓得皮包骨,恨不得吃樹皮。
唐國偉和尹曉娟比宋明傑晚來,倆人都不適應辛苦的勞作,起初手上腳上全都是磨出來的泡,後來又變成了繭子,艱苦環境下的惺惺相惜,他們結成了革|命夫妻。
莊蘭和蘇麗梅也辛苦過,不過說起下鄉生活,就比較陽光積極了,處處都透著希望。
趙柯又問:“我們大隊有什麼讓你們逼不得已的嗎?”
幾個知青互相對視,莊蘭和蘇麗梅自然是搖頭。
顧校長年紀最長,他來說,“起初我們是能明顯感覺到,大隊看不上我們幹活……”
窗外,老太太們接茬——
“哪有你們那麼幹活兒的,連草和苗都分不清,那不是糟踐莊稼嗎?”
“笨手笨腳的,啥都不會幹,下鄉來有啥用?”
“那些沒見識的小夥兒姑娘瞅著你們知青白白淨淨會讀書,稀奇的呢,飯都吃不飽,還掉書袋子呢!”
四個老知青笑得不好意思。
那時候,他們心高氣傲,也覺得鄉下人不懂他們,故意為難他們。
趙二奶嫌棄地看一眼宋明傑,“我孫女婿胡和志也是知青,我啥時候都這麼說,我們家一點兒都沒看上知青,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屁事兒還多,也就騙騙小丫頭,要不是拗不過我那傻孫女,知青都得哪涼快兒哪待著去!”
谷老太太則是瞅著王英慧道:“我記得,英慧爹媽當初也可反對你倆在一塊兒了,只是別不過閨女……”
言外之意,宋明傑自個兒不同意婚事,王英慧再怎麼倒貼,趙村兒大隊和王英慧爹孃也不會威逼,他們巴不得離得遠遠的。
鄭美珠先前鬆動的心又開始撕扯,疼痛甚至蔓延到別處。
宋明傑不能認,可他說什麼?
說日子苦?那別的知青怎麼都能過?
還說迫不得已?可鄭美珠和鄭母會信嗎?
宋明傑滿頭大汗。
宋母坐不住,指責:“你們是一夥兒的,你們當然合起夥來這麼說!”
趙柯拿起桌上放了很久的信封,遞給劉廣志和鄭廣梅。
倆人懵了一下,鄭廣梅性急,起身接過來。
他們參加過掃盲,不是特別複雜的字都認識,基本能讀信。
兩人看著信,神色變了又變,尤其是劉廣志,神情……很複雜。
鄭廣梅瞪他,惡聲惡氣:“咋?心疼了!”
趙新山嚴肅叫停:“注意場合,吵架回家吵去!”
鄭廣梅又狠狠瞪劉廣志一眼,重重地坐回板凳上。
“我們大隊總共有個知青跟村子裡的人結婚,其中一個胡知青,剛才說過了,另外還有一個女知青萬知青,也回城了。”
趙柯衝著後面的樹根兒招招手。
樹根兒正跑神兒,見狀,腳步輕快地擠到前面來,“趙主任!”
趙柯自然地從兜裡掏出一顆奶糖,剝開,抬手。
樹根兒習慣地張開嘴,吃到嘴裡,吧唧吧唧地舔。
鄭宋兩家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樹根兒,輕而易舉地看出,他的樣子不太正常……
臉上一直有純淨的笑容,眼睛很乾淨,可太純了……
一個這麼大的少年,怎麼可能全無鬼靈精的心思?
“他……”鄭美珠不忍心問下去。
趙柯點頭,肯定他們的猜測,“生了場病,現在也是我們大隊養著。”
大隊?
不是親人養著嗎?
樹根兒親爹劉廣志若有所感,有些抬不起頭。
“我們大隊可沒有閒心針對宋知青一個人,當初決定去信給宋知青的時候,我也順便託人打聽了一下萬知青的情況,她最後一個親人生病,所以為了回城,匆匆忙忙嫁了個比她大十歲的鰥夫,對方有個孩子,萬知青沒有工作,在家裡伺候老的小的,她鄰居說她手裡一分錢沒有,還要被婆婆打罵,被繼子嫌棄。日子過得很艱難。”
趙柯微頓,“樹根兒媽就是萬知青,萬知青走後,他發高燒,才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另一個被拋棄的、絕對無辜的受害人,不管是萬知青還是宋知青,我想知道,他們拿什麼樣的‘迫不得已’能洗出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