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餘秀蘭放學一回家,就揪住趙柯的耳朵,擰,“不逃課不捱打的人生不完整,是吧?”趙柯:"……"
牛小強這個告狀精,太欠了!她要是他同學,指定要揍他一頓。
"還帶著魏如月逃課………你有個當大隊幹部的樣兒嗎?還把人孩子熊哭了,你看那眼睛腫的!"“我那是有事兒……”趙柯辯解著,擺脫揪著她耳朵的手,邊揉邊道:“我啥時候欺負小孩兒了?”
"你少欺負了?"
餘秀蘭一下一下地戳她腦門兒,"你找她能有什麼事兒,大隊的懲罰都下了,你還不死心呢?"“我就是跟我盟友開個戰前動員大會……”
"啥玩意兒?"
趙柯換了個大白話的解釋:“我是為了孩子。”
餘秀蘭收手,"魏如月?那孩子性子是太安靜了,能改改最好。"
"安靜不是錯,您不是說了嗎?得理解苗鳳花那一部分婦女的存在,您也得允許安靜的存在。"“我啥時候不允許了?”餘秀蘭白她,“別跟我偷換概念。”
趙柯笑,"她跟牛小強同桌,就牛小強那鬧騰勁兒,人嫌狗憎的,誰在他身邊兒都顯得格外文靜。"
“嘖,有你這麼說人孩子的嗎。”牛小強鬧騰是事實,餘秀蘭沒少因為他淘說他,但也聽不得趙柯這麼說。
"趙主任都被揪耳朵了,還不能過過嘴癮嗎?"
趙柯玩笑後,說正經的:"能治得了她父母,皆大歡喜,不能治她父母,也能治孩子,慢慢打磨唄,總不能眼瞅著孩子內心折磨。"
現在沒人理會孩子的心理健康問題,要擱外頭說,指定大把人反駁“就是日子過太好了,一點兒挫折都受不了,想太多……”之類的磕兒。
餘秀蘭也是這種媽,趙柯趙柯也就是隨口說說,沒指望她理解。
但餘秀蘭並沒有指著她說她“閒的”,而是問她:“我是她老師,我能做點兒啥?”趙柯有些意外,隨即笑彎了眼。
"您好好上您的課就行了,記得抓緊學習啊,大隊這邊兒準備著呢,等孩子們一放暑假,學校就要
開工了,新老師得在新學期開學之前選出來,我這是提前透給您,別人你看我跟他們說嗎?"
又催上進!
餘秀蘭扔下飯勺子,"你自個兒做飯吧,我回屋了!"
"回屋幹啥?"
"讀書!"
趙柯哈哈笑。
就算走得再慢,大家也都沒有原地踏步,多好。
老魏家——
魏如月第一次偷偷摸摸幹啥事兒,心一直吊在嗓子眼兒,臉上有明顯的惴惴不安,根本不敢抬頭。
所幸家裡的人都不咋注意她,沒人發覺異常。
苗鳳花在廚房做好飯,小聲跟婆婆說:“媽,飯好了。”魏老太便喊一聲:"飯好了!都趕緊來吃飯!"
她作為為老魏家生下兒子的功臣,是這個家裡理所應當的管家婆。魏老爹、魏大海父子拉著一張驢臉,邊拍打灰塵邊從外頭走進來。苗鳳花眼裡有活,趕緊往盆裡倒上清水。
父子二人一起在盆裡洗了手,糊弄擦了擦,便坐到飯桌邊兒,從始至終連個話都沒有,也沒給魏如月一個半個眼神。
老魏家一直是這樣的氣氛,很壓抑,很窒息。
魏老爹和魏大海不打她不罵她,通常是無視她,偶爾看向她的眼神幾乎只有遺憾,遺憾她為什麼不是個小子?
往常,魏如月害怕家裡覺得她沒用,怕惹人厭煩,一到家就要勤快地默默找活兒幹,一點兒聲響都不敢發出來。
很多時候,魏如月更愛待在學校裡。
她在這個名為“家”的空間裡,像是個透明人,總是難受的想哭。趙柯說讓她多觀察,蒐集情報,分析“敵人”,還給她一個小本子。家裡沒人會碰她的挎包,本子藏在了挎包最底下。
當下,魏如月強忍著委屈難過,小眼睛悄悄打量著家裡每個人的一舉一動,記在心上,打算一會兒悄悄記到本子上。
苗鳳花和魏如月進進出出端飯菜端碗筷,而魏老太坐下後,嘴說個不停。
"以前,不上工的時間,大夥兒愛咋咋地,現在倒好,泔水不能亂倒,垃圾不能亂扔,以後是不是屋裡炕頭的事兒都要管一管?"
/>"憑啥扣大海工分兒?憑啥罰掃廁所?憑啥讓我寫檢討!"
苗鳳花低聲下氣地道歉,"媽,對不起……"
魏老太瞥一眼她臉上還沒好利索的傷,輕飄飄地說魏大海:“有人盯著咱家呢,下回別對你媳婦兒動手,白扣那個工分幹啥不好。"
魏大海賴賴地回她一句:“工分多一天少一天有啥用?”“誰說沒用?嫌工分多,工分咬你手啊。”
魏老爹說她:“你數落他幹啥,咱家都絕後了,掙那麼多留給誰?”苗鳳花臉色蒼白,愧疚地紅眼。
魏如月小手捏著筷子中間兒,頭快要埋進碗裡。她總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捱打的人認錯,打人的人卻無動於衷。這個家明明有她,她卻好像沒有存在的意義.…
而魏老太一看魏如月的腦瓜頂兒,便沒好氣地罵她:“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瞅著就不像個有福氣的,指著你給我爭口氣,我看是指不上!"
這個家,只有魏老太心氣兒不順就呲噠魏如月幾句。
魏如月一聲不吭,和著眼淚扒飯一家人又吃了一頓不愉快的飯。
飯後,魏如月幹完活兒,躲進屋,偷偷拿出本子,把中午全家人說得話一字一句寫在上面。她寫到某些內容時,控制不住,眼淚滴在本子上,泅溼了紙張和字跡。
"吱嘎——"
魏如月匆忙合上本子,壓在胳膊下,慌張地抬頭。
苗鳳花沒有底氣,在家也不敢大聲說話,低低地問她:“你又咋了?哭啥?你不知道你奶不喜歡你哭哭啼啼嗎……"
魏如月更委屈,哽咽著問:“媽,爹會趕我們走嗎?我們不能像春妮兒姨那樣過嗎?”苗鳳花臉色一變,"我不走!你是老魏家的孩子,你也哪兒都不能去。"“可是爹打你……”“我不怪你爹!”
苗鳳花一口咬定,"我死都不走!你爹也不會忍心趕我的。"可他忍心打你……魏如月無聲地哭泣,眼淚流進嘴裡,又鹹又苦。
苗鳳花朝窗外小心地看一眼,公公婆婆和丈夫都在院子裡忙活,沒注意這兒,才對魏如月道:"快擦擦你的臉,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也別瞎說,你爹你爺奶聽了生氣咋辦?"
魏如月默默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眼淚,可怎麼擦都不見少。趙主任說爹媽很難改變,連那麼厲害的趙主任都要放棄他們……魏如月她今天格外控制不住眼淚。
"別哭了,別讓你爺奶看出來,聽見沒?"
魏如月乖巧地點頭,啜泣道:“我、我忍忍……忍忍就好了……”苗鳳花不敢偷懶,說完話就趕緊出去,裡裡外外地忙活。她甚至都顧不上多關心關心女兒,到底為什麼哭。魏如月敏感地想,或許不是顧不上,只是她不夠重要……
她擦著眼淚,抓緊記完情報,藏回挎包最底層,也不敢在屋裡多待,出去找活兒幹。一點半上課,平時魏如月都是一點二十出門,今天她提前了十五分鐘。“我去上學了。”
魏如月站在院子裡,揪著包帶,小聲兒地說。
魏家其他人也都忙著去上工,只有苗鳳花隨便應了一聲。魏如月緊張心虛,但沒人注意她的變化。
趙柯家——
“我去大隊部了。”
餘秀蘭立即從她那屋窗戶冒頭,疑惑:"你見天兒地踩點兒,今天咋這麼勤快?"“要去跟我的小斥候碰頭。”
餘秀蘭:"……你一天天就整景兒吧。"還斥候.…
餘秀蘭一臉無語,坐回去。
書翻了兩頁,餘秀蘭心癢,看不進去,嘟嚷:"也不知道她們倆人能咋折騰……"大隊部——
春天種下的花,已經開了。
花株有半人高,綠色的莖葉頂上,粉的紅的粉紅的粉白的……一朵朵小花燦爛地開著。大隊原來沒有院牆,正面開闊,兩堵花牆給大隊院兒和道路劃下分界。
辦公室外的房簷下,趙柯拿著本子快速地翻看。
魏如月膝蓋併攏,乖巧地坐在她旁邊兒,眼巴巴地盯著她。
趙柯看完,抬頭,笑著誇獎:“字很工整很漂亮。”
等了好一會兒,竟然說字.…
魏如月神情有一瞬間地空白,然後從耳根開始,泛起紅暈,"沒、沒有,我寫得不太好……""當
別人誇獎的是事實時,不用謙虛,你應該說謝謝誇獎。
魏如月不好意
思,我、我真的不夠好。
她不覺得趙柯的誇獎是事實。
趙柯逗她,可是我就想聽‘謝謝誇獎’。魏如月吭哧半天,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趙柯沒勉強她,說道:“你還小,見識和學識還沒有那麼多,事實上,生孩子那攤子事兒,也有一門課,叫生物,只是小學還學不到,等你看到了,就會知道,從孕育到生產的整個過程,胎兒沒有自主權,但父母掌控著孩子的生命,開始,或者結束。
趙柯儘量用淺白的話來說明,詢問她: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魏如月慢慢地點頭。
大概的意思,她能理解。
“是他們要生你,決定權不在你,他們沒生出期望的孩子,是他們的問題,跟你沒關係,他們責怪你,是他們沒道理。
魏如月咬唇。
“說白了,母雞下蛋,你就是顆蛋,啥也不知道,你出來就是白皮,他們非想要紅皮,塞回去重造,可能嗎?不能嘛,明知道不能,還嫌棄白皮蛋,有道理嗎?你就說白皮蛋冤枉不冤枉吧?
魏如月順著她的思路想,白皮蛋是挺冤枉的.…
不用自我懷疑,不用自卑,也不要陷入怪自己的旋渦,那會讓你的思維產生偏差,引導你做出不夠優的選擇和決定。
趙柯耐心地說:“你要學會思考。”
魏如月眼神有些迷茫。
不是胡思亂想,越想越混亂,越想越煩躁的那種,是……”趙柯想了想,“打比方說,你是白皮蛋,但你要假設你是鵝蛋,你跟公雞母雞紅皮蛋都沒有關係,然後再去看他們。
趙柯說著,還要觀察魏如月的表情,她聽沒聽懂,眼神確認。
魏如月邊聽邊點頭,等她說完,腫的跟紅皮蛋似的眼睛真誠地看著她,不過腦子的小聲問:蛋……不是啥也不知道嗎?
趙柯:……
孩子的天真,打敗了她。
趙柯卡殼後,那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跳出關係,理清思緒,進行思考。魏如月不理解
地問:“要怎麼跳出關係?”
不要期待、幻想他們愛你。魏如月鼻子一酸,眼淚又要湧出來,別人的爹媽……
趙柯搖頭,打破她的感情用事,“你如果一直糾結這些,對目標的實現沒有任何作用,是你說不想放棄的。
魏如月埋在手肘間嗚咽了兩聲,重重地擦了兩下眼睛,抽抽搭搭地問:“那要怎麼理清思緒?”趙柯手指敲了敲本子,以你的觀察,你爹媽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分開?魏如月回答:“我媽不走,我爹打不走她。”趙柯點頭,“那來分析你家人……”
魏如月瞅著她,一直沒有等到下一句話,漸漸睜大眼睛,“我分析嗎?”
當然啊,咱們這個同盟只有你和我,你是最瞭解他們的人,你是最想改變他們的人,難道讓我分析嗎?”趙柯絲毫沒有為難小姑娘的羞愧,你隨便開始吧。
趙柯還是很善良的,指了指本子展開的那一頁上魏老太的兩句話,提示她:“這就是有效情報。
“誰說沒用?嫌工分多,工分咬你手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瞅著就不像個有福氣的,指著你給我爭口氣,我看是指不上!”
魏如月盯著那兩句話,盯得久了,彷彿奶奶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她學習成績很好,會舉一反三。
我奶節儉,總讓我努力學習,別浪費她的錢,給她爭回面子,她不喜歡我哭哭啼啼,還說過牛小強他們那麼淘氣,瞅著才喜人。
“我爺喜歡孫子,不待見我,我好幾次聽到他誇對門兒的莫宇哥哥和莫浩懂事兒,將來有出息。
“我媽不敢閒著,不敢大聲說話,眼睛裡只有我爹,她嘴裡說我爹不捨得趕走她,心裡怕我爹不要她,她一直讓我聽話。
我爸覺得絕後了,努力沒有用,他不喝酒的時候,沒那麼壞……
魏如月說到這裡,眼睛一亮,沒有酒,他是不是就不打人了?
你爹不是會泡酒嗎?治標不治本。
魏如月失落地蔫頭耷腦。
趙柯沒
評價她的分析怎麼樣,只問她:“你發現你的長輩們有什麼特質嗎?”魏如月緩緩搖頭。
趙柯意味深長地說:“他們很好懂,這對拉攏盟友很有利,有人對你有要求,意味著他想要從你身上獲得什麼,他可能需要你……
魏如月聽到她說家人需要她,立馬露出驚喜,“需要我嗎?”趙柯再次敲打她,不要設想他們愛你,這會讓你不夠理智。
魏如月眼裡又擠出一泡淚,我還是個孩子……
“需要我再次提醒你嗎?是你說不想放棄。”
好嘛……
魏如月吸吸鼻子,重複:“他們需要我。”
“嗯哼。”趙柯看了眼手錶,加快語速,清醒地看待任何一段關係,當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你能夠控制給予,帶給對方希望,一定程度上就能佔據主動權。
“那麼,思考一下,你覺得誰對你的要求最強烈。”
魏如月試探地開口:“我奶?”你該怎麼拉攏她成為盟友?
魏如月陷入思索。
花牆外面,餘秀蘭站在那兒,喊:魏如月,上課了!再不走該遲到了!魏如月被打斷思緒,看向趙柯,趙主任……
學生,學習重要,認真聽課,別在課堂上胡思亂想。
魏如月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往出走。
趙柯叫住她:“再給你個提示,以結果為導向,從結果逆推。”魏如月聽不懂,滿腦子困惑地走向餘老師。餘秀蘭打聽,她跟你說什麼了?
魏如月抿抿嘴唇,請教老師:“餘老師,結果導向、結果逆推是什麼意思?”這是她跟你說的?
魏如月點頭。
餘秀蘭也頭一回聽說這種詞,可她結合趙柯的行事作風,一下子變領會到,她讓你畫大餅給人吃!
魏如月微微張大嘴,好像……理解了點兒。
下午,老魏家——
魏如月放學回來,便熟練地熱飯,邊燒火邊寫作業。四個大
人下工回來。苗鳳花進廚房便趕她出去。
魏老太瞅見她拿著作業本兒,又老生常談:“我讓你上學,你得好好學,必須拿第一,不能讓我丟臉,聽見沒?
魏如月聽話,從來不敢有任何的主動,主張,也不敢要什麼東西。
以前,她這麼說,魏如月都只會低著頭低低地應聲。
但今天,魏如月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逼著自己對奶奶保證:“奶,我一定努力,等我長大成為趙主任那樣厲害的人,掙大錢都給你花,我想給奶買新衣服新鞋,想讓奶吃好多好多肉……
魏老太驚訝。
她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性子,竟然能說出這話來。不過,魏如月這性格,也不敢撒謊,那就是真心的。
魏老太難得有些滿意,你知道孝順我就好,要給我長臉,知道嗎?魏如月乖巧地點頭,鼓足勇氣,又問:“奶,要我幫你寫檢討書嗎?”魏老太心動,又否定:“萬一被趙柯發現,再呲噠我兩句,我臉還要不要了,不用你幫我寫。”
魏如月小心地建議:不會的,餘老師說我作文寫得好,我可以不直接幫你寫,我說一句,奶,你用你的話再說一遍,跟自己寫的沒多大區別。
魏老太一聽,這樣可以啊。
那趕緊寫,快進屋兒。
魏如月“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
魏老太急著完成兩封檢討書的任務,也不嫌點燈熬油費錢了,點起煤油燈跟她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邊兒。
魏如月先掌筆一氣呵成地寫出一份兩百多字的檢討書,然後遞給奶奶,讓她用自己的話修改。然而魏老太掃盲不咋上心,讀都費勁,別說重新組織語言了。
最後就變成魏如月自個兒翻譯成她平常的口吻,寫了一封檢討書,讓奶奶抄寫。油燈下,魏老太死死捏著筆,重重地描著一筆一劃,帶著笨拙和生疏。小小的魏如月看著,緊繃的心忽然就鬆弛了些。似乎……不怎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