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你來找我,是有什麼要跟我聊嗎?進去說。"
曲茜茜輕輕“啊”了一聲,“是來找你,我本來心裡有點兒亂,不知道該咋辦,所以想來找你說說話。"
本來?
"那現在呢?"趙柯領著她進廚房。
曲茜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她有點兒傻。”
趙柯眼裡泛起笑意,眼神鼓勵她繼續說。
趙瑞要去上學的時候,曲茜茜內心很忐忑,這幾個月,她一邊兒上工一邊兒上課,偶爾心裡還是會冒出擔憂。
趙瑞成了大學生,她還是個村婦,他是不是早晚有一天會嫌棄她?
蘇荷的出現,產生了鮮明的對比,放大了曲茜茜的自卑。
直到兩個人真正面對面地對話……
曲茜茜說人壞話,心虛極了,小心地瞥一眼趙柯屋子的方向,道:“你不是說了嗎?找物件就得門當戶對,她是教授的女兒,是大學生,一個城裡人再咋地條件不比咱們強,往下找幹啥?缺心眼兒嗎?"
趙柯問:“如果人家說,用這些條件來評價一個人,來衡量愛情,太勢利眼呢?”曲茜茜不明白,“那用啥評價?”
趙柯道:“又說,評價和衡量,本身就不尊重呢?”曲茜茜想起蘇荷說過的詞,試探地說:“褻瀆?”趙柯笑開,"是這個意思,我寫給你看。"
她想一出是一出,直接從路邊撿了個樹枝,在地上寫這兩個字給她看。曲茜茜眉頭越揪越緊,"好多筆畫……"
趙柯扔掉樹枝,道:"人家會說,你這樣庸俗的人,怎麼可以褻瀆我靈魂的純粹。"明明沒聽見,她的話和蘇荷的話,竟然微妙的重疊.…曲茜茜聽得臉揪巴到一起。
趙柯笑著說:"就像是,吃慣山珍海味的人問沒飯吃的人,你怎麼不挑食?"
這話,簡單明瞭。曲茜茜立即接道:"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廚房門外,蘇教授和蘇荷釘在原地。
蘇荷死死地咬住嘴唇,幾乎要盯穿面前的木門。
一個她瞧不起的人,這麼說她,於她來說
.…
是羞辱。
赤裸裸地羞辱。
蘇教授握住女兒的手腕,嘆息著搖頭。蘇荷委屈地看著他。
蘇教授沒有站出去為她撐腰。
這些年,風氣較嚴,作風有問題,鬧開來,被打得厲害。蘇教授能給她提供安穩的生活,對時事的敏銳度,對文字的把控,自然是高的。
否則他不會一聽說有趙柯這麼個鄉村婦女主任,就立馬想到可以樹立典型。年輕人,激情熱血,也容易被煽動。
現在風頭緊,各地知青怠工鬧事,不在少數,某些地方甚至有拉幫結派搶劫走私涉黑的,越是到這種時候,越是要謹慎,這是一個有經歷的人該具備的觸覺。
蘇教授疼愛女兒,保護女兒,也得在發現一些苗頭之後壓下不忍心。
他本來想讓蘇荷親眼看見農村的真實面貌之後,親自教導她,現在看來,有人可以給她更深刻的打擊,
而屋內,對話還在繼續。
曲茜茜的語氣明顯實了幾分,“咱們大隊公認最有本事的人,是你和傅知青,但我覺得,傅知青和……不如你。"
"蘇同學"三個字,她念得極小聲,生怕被人聽見。
正常來說,當人接觸到一個遠超過於自身水平的環境或者人,可能會產生一些情緒,自卑,嫉妒,崇拜….
曲茜茜對於她比不上的人說得聽不懂的話,有過三種情緒——聽不懂,好厲害,自慚形穢。聽不懂,好厲害,信服。聽不懂,奇怪的人..
曲茜茜本來對蘇荷的想法,是第一種,但真的對話之後,實際是第三種。
趙柯是第二種。
因為趙柯從來不帶著傲慢。
有趙柯比著,蘇荷這種厲害,就變得很飄浮,反正打動不了他們這些鄉下人。
傅知青也算是第二種吧,但在趙村兒人心裡,他比趙柯少了天然的親近,也沒有趙柯身上那種生命力和定心力。
/>
其實這是一種放鬆的表現,蘇荷這個算不上情敵的“情敵”和心理出軌的丈夫,都沒有突破她的心裡防線,讓她崩潰。
不管因為什麼,是好事。
趙柯問她:"這個危機中,最要正視的人是瑞哥,兩個人沒有實際發生什麼,按他所說,也沒有過多的接觸,我是相信的,但他肯定動搖了,還處理得黏黏糊糊。大嫂你的態度是什麼呢?如果你覺得不能夠忍受,我完全尊重你。"
曲茜茜沉默。
趙柯耐心地引導,等她自己理清楚、
做決定,沒有直接告訴她應該怎樣做。門外,蘇荷氣憤地想要甩手走人。
她們沒提到她太多,語氣裡對她也沒有對立情緒,就像是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裡。年輕姑娘的驕傲,受不了這樣的輕視。但蘇教授沒鬆開她的手腕,她只能留在這兒聽下去。
另一頭兒,曲茜茜好長時間沒回來,趙芸芸不放心,拉著趙瑞過來,就看見院子裡裝冰棒的父女倆。
趙瑞腳步一頓。
蘇家父女也看到了兩人。蘇教授頓了頓,如常點頭。
蘇荷則是看著趙瑞癟嘴,眼圈泛紅,可憐兮兮的。趙瑞跟蘇教授打完招呼,便低下頭,對蘇荷視而不見。蘇荷憋屈。
趙芸芸兇巴巴地瞪她,十分敵視。蘇荷不甘示弱,反瞪她。趙芸芸這小暴脾氣,哪能服輸,拖著趙瑞,氣勢洶洶,“跟我進去。”
兄妹兩個站到了蘇家父女身邊。
趙芸芸和蘇荷用眼神廝殺。
蘇教授只是微微嘆氣,沒管。
而趙瑞剛張嘴想要勸趙芸芸“別鬧”,就被若有所感的趙芸芸瞪回來。這時,廚房裡響起說話聲,四人的注意力霎時都轉向裡頭。
“我是膈應,也難過。”
曲茜茜隔了許久,緩緩說道:“但我不想直接放棄他。”
趙柯問:為什麼?
“我們就是經過媒人介紹,條件合適,相看後挺順眼的,就在一塊兒了。可能是像蘇同學說的,沒什麼話聊,只能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等以後生娃養娃,孝順父母,日子就這麼過了。
“我是鄉下人,不懂啥是愛情,也不懂啥文化人兒的浪漫追求,但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
”
屋外的趙瑞一怔。
這段時間,他一直都沉浸在“他是個很卑劣的人”的情緒中,昨天父母妹妹的冷眼打罵,也在明確地表現著對他的失望。
曲茜茜最該恨他罵他,但她卻說,“他是很好的人”.…
“這麼長時間,他從來沒跟我發過脾氣,說話一直有條有理的;我不認字,他不會嘲笑我,看不起我,還支援我去掃盲班;他兜裡不留錢,全都會給我;我在家幹活的時候,也會幫一把手,大姑和表妹回來,要是支使我,他都會護著我……
曲茜茜記得趙瑞很多好。
這是她眼裡,作為丈夫的趙瑞真實的形象。也是蘇荷完全不瞭解的趙瑞的另一面。蘇荷看向趙瑞。
她所看到的趙瑞,是一個勤奮上進的青年,父親稱讚他勤懇,她覺得他老實拘謹的樣子很有趣。
她以為,趙瑞和他物件盲婚啞嫁,應該是相對無言,從來沒想過,對方是這樣對待他物件的……
曲茜茜的聲音還在繼續:“蘇同學很漂亮,很有文化,家世又好……所以他生出外心了。之前,芸芸說帶我去看那些外村兒青年,我有一瞬間也想過,反正趙瑞不在,只是看看也沒啥,沒人會怪我,可我還是拒絕了。
“明知道村裡看青年,是有相物件的打算,我一個物件不在家的年輕媳婦兒,今天去看,明天會不會比較,後天會不會突然覺得不甘心……
這是不對的。
屋外,趙芸芸心虛地低頭,不敢看哥哥。然而趙瑞根本沒有注意她的舉動,仍然在愣神。趙柯不偏不倚地說:“你是及時扼制一個念頭,他不一樣,他心動並且沒有第一時間決斷。”
“我看得出來,他在掙扎。”曲茜茜看著趙柯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們都知道,背叛是不道德的。他不夠好,會守不住心,偏偏又不夠壞,都沒邁出腳,自個兒就痛苦折磨起來。
趙柯無言。
這就是趙瑞的問題。
曲茜茜做好了決定,心情極度平靜,“他本來就在岔路口上,我不能在他掙扎著還想守住道德的時候,先放棄他,那樣就直接將他推到另一條路上去了吧?他這種性格,後半輩子都不會好過,而且爹媽,芸芸,還有村裡人,大家都會傷心失望吧?
“我們是一家人,我不能不念他曾經的好,我也在學很多道理,我也有責任在家庭出現危機的時候,先去試著維護,而不是直接拍拍屁股一刀兩斷。
曲茜茜露出個輕鬆的笑,大不了就像春妮兒一樣,我也一定可以過好。
趙柯無話可說。如果說,誰的靈魂真正的純粹、赤誠、浪漫……一定是曲茜茜。
屋外,徹底沉靜下來。
趙瑞深深地垂下頭,肩膀不住地抖動。
眼淚一滴一滴地從眼裡滑落,落地砸開花,瞬間成冰。
蘇荷眼神震動不已,側頭看見趙瑞的模樣,終於露出些許羞愧。蘇教授亦是感慨萬千。
他在打磨女兒,趙村兒的年輕婦女主任拿她的女兒打磨她的社員……明明比她女兒還年輕,高下立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