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案齊眉終是意難平歲既晏兮

6 帝后06

劉通屏著氣走在長安的大街上。

被劉通提醒了今天的日期以後,周行訓也準備回宮,但磨磨蹭蹭還是到了宵禁的點。天色暗下,各坊的大門緊閉,坊內怎麼熱鬧不打緊,但是這坊與坊之間是不許有人走動的,有武衛在其中巡邏。

劉通想到後者就有點發憷。

若是擱在早些年,他斷不會如此擔心。畢竟京城的武衛是眾人心知肚明的貴人家小郎君鍍金的地方,這情況在偽趙代梁後也沒有多大的變化,畢竟那是“禪位”,許多地方都是沿襲了前朝。

可是現在卻不一樣了,這位是真正的兵破長安、打進來的。

如今的京城十六衛,全是周氏部將精銳,那都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那都是真見過血的!!

劉通理智上知道,自己如今跟著陛下、不必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危,卻無法控制感情上的恐慌。聽著遠處隱隱約約的馬蹄踏聲和更加模糊的鎧甲鱗片碰撞的聲音,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一年前……不、如今已經翻過年開春了,該是兩年前才對……

廝殺聲、喊叫聲,尖叫著四處逃散的宮人。

零散的畫面在眼前浮現,劉通整個人都打起了顫,嘴唇發白,差點控制不住開口勸皇帝今晚就在坊市中留下罷。

話都到嘴邊了,劉通又咬著牙嚥下去。

他可沒忘記自己的前頭那個是怎麼死的。

這位皇宮的新主子其實挺好伺候的,雖說性子鬧騰了點,但是並不苛待底下人,心情好了還經常加賞賜,時日久了,都快讓人忘了那日刀鋒凜凜、血染了鎧甲的將軍,只記得這個愛笑愛鬧的少年郎君。

少年人總是容易哄的。

劉通前頭那個收了一位正得寵的后妃好處,“一不留神”就將朔望日的事“忘了”。

這種事在前朝的時候也常有,其實算不上什麼。

后妃得了寵愛,陛下被哄得高興,他們底下的人也從中謀點好處……對大家都沒壞處。

至於長樂宮的那位?

劉通覺得不是自己多想,那位殿下真沒有多盼著陛下過去的意思。

但這本來皆大歡喜的事卻沒有一個好結局,這位本該沉醉在溫柔鄉里的皇帝硬生生地大半夜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散著頭髮穿著寢衣,臉上還有點睡眼惺忪的倦怠,卻是一眼看見了那日跟隨著他的宦官,輕飄飄地道:“拖下去、斬了。”

他說這話的語氣太輕鬆,以至於跪了一地的宦官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冬日的天冷,周行訓說完話打了個哈欠,口鼻間撥出了一團熱氣。

似乎也後知後覺這溫度實在凍人得很,他搓了下手臂,衝著不遠處的禁軍做了個示意,便快步走遠了。

等跪在地上的宦官終於回神想要替自己分辨的時候,帝王早就不知所蹤。

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禁軍不由分說地將人拖走,哭喊的求饒聲短暫響徹了宮城的上方,卻很快就被堵了嘴,蔓延開的血腥氣恍惚把人帶回了城破那一日的宮城。

劉通那時候還是個大宦官身後不起眼的小跟班,卻從頭到尾目睹了那天的事情。

他也知道了,這絕不是什麼容易哄騙的少年郎君。

少年將軍接手父親的大軍後,第一件事便是整肅軍紀。

而與令行禁止相對應的是:違令者,斬。

……

回憶彷彿將人重又拖回了那個凜冽的寒冬,劉通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才察覺到是衣領子灌了風。雖說開了春,但晚上還是冷的。身上的薄衫白日裡穿穿還好,到了夜間實在遭不住。

劉通都能聽見自己的牙關打架的聲音,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

或許都有。

他終於還是憋不住,小聲建議:“陛下,咱們不如去趟右武衛將軍府上?”

周行訓倒是回:“嗯?七哥?去找他幹什麼?”

劉通:當然是讓右武衛將軍差人將他們護送回去啊!!這麼在宵禁後的路上瞎走,萬一被巡邏計程車卒抓住,再有那麼一兩個沒長眼的沒能認出陛下來,那樂子可就大了。

劉通還想著怎麼把這話說得既漂亮又委婉還全了陛下的顏面,卻見周行訓抬了下頭,“到了。”

劉通微愣,跟著一抬眼,硃紅的宮牆出現在眼前,居然到了宮城了。

但是疑惑又緊接著冒出來:這也不是宮門啊,要怎麼進?

劉通正這麼想著,卻見一旁的周行訓也不知從哪拿出的一捆繩子,在一端結了個扣、綁上了顆不知什麼時候摸來的小石子。

他一邊左手晃著繩子繞圈,一邊往後退著找方向,幾步之後,像是終於覺得滿意了,左手使勁往上一拋,本就虛虛拿著繩子的右手同時也跟著鬆勁兒。手裡的繩子越來越少,墜著石頭的那一端也越飛越高,直至越過了宮牆還在往上。

周行訓的目標是那棵長得比宮牆還高的樹。

他也確實扔上去了。上半段部分繩身撞到了樹幹,在慣性的作用下連繞了幾個圈,一直到慣性作用被抵消,石子墜著的那一端掛著了一根稍細的側枝上。

周行訓使勁拽了拽,確認穩固之後,忍不住感慨,“朕就說這棵樹很合適。”

劉通本來因為周行訓這一連串操作看得一愣一愣,聽到這句話,卻忍不住一噎:合適什麼?合適您翻牆嗎?

還不等他“盡忠職守”地規勸兩句呢,周行訓已經抓著繩子一個助跑踩到牆上去了,劉通覺得自己根本沒看清,身邊的人影晃過,再看時他們陛下已經站在宮牆上了。

劉通:??!

他看見周行訓抬手向著這邊比了個手勢(劉通沒看懂這手勢的含義),然後縱身一躍、跳到了那棵的枝幹上,樹枝微微搖晃,年輕的帝王眨眼間就不見了人影。

劉通:???

!!!

陛下!您還沒說奴婢該怎麼辦呢?!!

*

在劉內侍對著宮牆內墜下來的那截繩子風中凌亂的時候,長樂宮內也有一段交談。

看著盧皎月已經坐在鏡前準備拆頭髮了,一旁的望湖猶豫,“殿下,不再等等嗎?沒聽說陛下去哪個宮,許是一時有事、耽誤了,說不準過會兒就來了。”

盧皎月抬手摘著髮釵,口中乾脆:“不等了。”

就是“沒去哪個宮”才有問題,看周行訓這幾日的行程就知道,這人多半是在外面玩瘋了。宮門早都鎖了,他人估計還在宮外呢。

望湖咬了咬唇,到底還是上來幫忙了。

只是口中不免勸:“殿下寬心。陛下一向守信,即便晚些、也會過來的。”

提起這個來,盧皎月臉色有點發青。

就這一點、她希望周行訓還是不要那麼講信用的好!!

這事情還是要從她剛剛入宮時說起,盧皎月一開始確實是想當個徹底的背景板皇后的,但是她很快就發現這打算並不現實。這裡畢竟是後宮,一個完全被皇帝無視的皇后是很難有什麼威望的,也談不上什麼管束內宮。

好在周行訓是個聽勸的人。

在原本劇情裡,盧皎月這個背景板皇后雖然無寵、但也沒有無過被廢。看這一點就能知道,周行訓多數時候還是拎得清輕重的。在盧皎月和他開誠佈公地談過,並且明確表示希望他每個月至少來長樂宮一到兩天之後,兩人就定下了這個朔望日的規矩。

說實話,盧皎月一開始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就周行訓那個三分鐘熱度的性格,她以為對方能堅持兩個月就是極限了,卻沒想到這人居然意外地守信。每月到了日子就準時來報道,搞得盧皎月都怪不習慣的,甚至開始反思:一月兩次是不是太多了?

這情況持續了又小半年的光景,終於有一天朔日,周行訓被一個當時正得寵的寵妃留在了宮裡。

不同於.迅速進入備戰狀態的望湖等人,盧皎月其實是鬆了口氣。

四處闖禍的狗子某天突然乖了,擱誰誰不怕啊?盧皎月有種“這才是正常了”的安心感。

這種靴子終於落地的安心感讓盧皎月在當天一沾枕頭就睡了。

事實證明,周行訓就不可能消停。

他安靜了這麼久,就準備給她來個大的!!

睡到大半夜突然發現被窩裡多了一個大冰坨子,再一摸居然是個人……沒被嚇死都是她心理素質過硬了啊!!!

因為那一次,盧皎月跟周行訓嚴肅申明:忘了就忘了,沒關係。

重、要、的、是——

別再幹出大半夜爬窗的事!!

盧皎月有時候都懷疑,這人到底有沒有自己是個皇帝的自覺:誰家的皇帝會翻窗啊?!

況且一夜宿兩宮!

他打算讓史官怎麼寫?!

……

盧皎月想到這些就心累地想嘆氣。

跟周行訓計較,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氣死。

她擺擺手,示意望湖把燈熄了。

望湖卻踟躕了一下,道:“殿下今日疲憊,還是讓婢子按一按再睡罷,不然明日頸子又要酸了。”

盧皎月抬眼瞥了過去。

望湖神情有些不安,但還是略帶懇求地看過來。明顯是不死心、還想再等等。

盧皎月到底還是頷了下首,“也好。”

說實話,有了上次的經驗教訓,她覺得自己今晚也睡不踏實了。

周行訓身上總有種神奇的、讓所有人都沒法安心的魔力,彷彿一個錯眼看不住,下一秒他就能整出個大的來。

*

望湖這邊盡力拖延時間的時候,宮牆邊上,劉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藉著周行訓留下的那根繩爬上了宮牆。

他好不容易喘口氣,低頭一看,卻覺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沒厥過去。

漆黑的夜色之中,高.聳的宮牆彷彿看不見底。

高、太高了!!

劉通死死抓住手上那根繩,整個人哆嗦著蜷成了蝦米,他簡直是盡最大的努力放低自己的重心,試圖離地面近一點、再近一點。

安靜的夜空中,劉通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咕咚咽口水的聲音。

從這掉下去,會摔死吧?一定會摔死吧?!!!

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死法可能不止這一種。

“什麼人?!”

隨著一聲厲喝,鎧甲鐵片碰撞的聲音漸漸逼近,一隊持箭的弓手出現在視野裡,森涼的箭鏃在漆黑的夜裡泛著點點寒芒。

劉通:!!!

——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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