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飯菜上桌,氣氛有些古怪。
聞野吃得安靜斯文,就如同前世桑泠為數不多的幾次與他同桌吃飯時的場景一樣。
只是那時他們桌上佳餚美饌,眼花繚亂,再到此時,三菜一湯,粗茶淡飯,聞野卻好像並無異議,也十分適應似的。
倒是桑泠,時不時就從碗裡抬起頭來有意無意地瞥向聞野,待聞野抬眼時又迅速斂目,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碗。
片刻沉默後,還是聞野先開了口:“看我就飽了?”
桑泠以為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沒被發現,先是愣了一下,而後便徹底抬頭坦坦蕩蕩看他:“飯菜可還合胃口?”
聞野挑眉,靜靜地看了桑泠一眼。
小姑娘的心思頗為明顯,他思索了一瞬,順著她的問題答:“還不錯,但稍有清淡。”
桑泠眼巴巴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問:“你想吃肉嗎?”
聞野想也沒想,已然是參透她的心思:“記我賬上?”
話音一落,桑泠幾乎是立馬接話:“嗯好,那明日我去鎮上買些肉,你受傷了,本也應當吃些好的補補身子,這樣才能更快恢復。”
聞野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斂目繼續吃飯,心下倒是有些疑惑。
究竟是自己長得太正直了,還是這小姑娘太單純,當真是一點也沒覺得他會賴賬似的。
不過又過了一會,桑泠像是後知後覺有了此擔憂似的,抬頭問他:“你家中人能否在此處尋找到你呢,你是否需要和他們聯絡一下?”
聞野覺著桑泠是怕自己賴賬,急著讓他找人送錢來。
桑泠的確有此想法,但也不全是為此。
前世,她雖就住在半山腰的莊子裡,卻是幾乎不怎出門。
偶爾一次下山,匆匆買回必須用品便只在莊子裡靜待著等著知府派人來接。
那時她的性格要更加內斂,從小地方初到外面的大世界,拘謹又迷茫。
所以她從不知曉曾經聞野竟也出現在雲臺鎮附近,身負重傷倒在血泊裡。
前世她沒有遇上他,更沒有將他救走,那他最後究竟是如何離開此處又是如何得救的,桑泠不得而知。
聞野腿上的傷僅是靠一些小鎮上便能買到的藥材應是無法完全治癒的,或許就如同老大夫所說,他傷口有毒,毒素蔓延,常年積壓體內,日復一日終會使得他徹底被毒素侵蝕。
聞野不知桑泠心中所想,只默了一瞬後,道:“那你明日下山時,順道幫我寄封信出去。”
桑泠垂頭吃了口菜,一邊點頭應下,一邊嘴裡含糊不清道:“好,一兩銀子跑腿費,可以吧。”
聞野微眯了下眼眸,區區幾兩銀子他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可怎麼總有種正被這小姑娘當冤大頭宰割的樣子。
入夜。
桑泠沐浴後自覺地從衣櫃裡將被褥拿出來鋪在地上。
聞野回屋時,屋內僅留有一盞昏暗的燭燈照亮,屋子一角的地鋪中被褥凸起一個人的形狀,小小一團,像是側臥縮著身子的模樣。
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目光掃過屋內唯一的床榻。
半晌後,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邁步走到床榻前卻並未上榻,反而只拿起榻上的枕頭又轉身朝著角落的地鋪而去。
桑泠累了一整日,一點也沒有屋中還有另一名男子的警惕感,沾了枕頭沒多會就將要沉睡。
耳邊聽見邁進的腳步聲時,她半夢半醒地動了動身子,但沒睜眼。
直到那腳步聲確切在身邊停下,她意識有些許回爐,眼眸迷迷糊糊睜眼一條縫,藉著昏暗的燭光看見聞野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一旁看著她。
桑泠看得並不清晰,甚至以為自己仍在睡夢中,像是以往自己在深夜入眠時,被突然回府的男人默不作聲吵醒似的。
她下意識嘟囔著:“你回來啦……”
聞野一怔,眉心不由微蹙起來。
桑泠呢喃得自然,甚至在出聲後似覺安穩地小幅度蹭了蹭枕頭,而後又要睡去。
那模樣像極了等待丈夫歸家的妻子,習以為常,毫無防備。
難不成她當真成過婚,如今已是個寡婦?
剛才是錯把他當成她已故的丈夫了嗎?
聞野默了一瞬,又為自己無謂的猜測感到可笑。
她看著年紀小,舉手投足間也實在不像已成過婚的女子,更甚她是否成過婚又是否當真是個寡婦,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聞野唇角微動,用手上拿著的枕頭戳了戳桑泠的額頭:“起來。”
桑泠本也沒再睡得沉,頭頂傳來動靜,有些迷茫地睜眼看見聞野,略有不滿道:“幹什麼啊?”
“你去榻上睡。”
桑泠這回才終於清醒過來,揉了揉眼從地鋪中坐起身,似是想起自己方才誤以為仍在將軍府,像是瞧見了深夜而歸的丈夫。
她不知自己有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但或許只是做夢罷了。
桑泠仰著頭看他,道:“幹什麼,你不睡榻上嗎?”
聞野抿唇片刻未答話。
昨夜他昏迷不醒暫且不論,今日已是甦醒,實難當真讓一女子睡在地上,自己獨自睡床。
瞧著實在不像樣。
但桑泠霎時反應過來,有些警惕道:“不行,你直接睡便是,不必管我,我賬都記上了。”
聞野本還在奇怪氛圍中緊繃情緒,一聽桑泠開口還惦記著那五百文過夜費,忽的又氣笑了:“錢我照給,你記著便是,我睡地上就行。”
桑泠眨了眨眼,手已悄無聲息地緩緩朝枕頭探去,嘴裡輕聲問:“真的?”
聞野微微頷首“嗯”了一聲,餘光瞥見桑泠試探著伸出的手在他應聲後,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枕頭抱在懷裡。
下一瞬桑泠便急忙起了身,即使站立她個頭也仍是小小一隻,聞野垂眸看著她,就見她匆匆忙忙穿鞋,嘴裡唸叨著:“是你自己說的啊,地上也是一個價,那我可就回榻上睡了。”
話一說完,桑泠穿著鞋小跑著就到了床榻邊,放下枕頭又脫了鞋,身子一縮便鑽進了被窩裡。
聞野輕哼一聲,不知是好笑還是無奈,她還當真是一點不客氣,像是跟他很熟似的。
桑泠方才濃郁的瞌睡在這麼折騰了一番後,又一溜煙跑沒了影。
她靜靜躺在榻上,直到聞野輕輕熄滅最後一盞燭燈,也仍是沒有閉上眼來。
視線被一片暗色籠罩,桑泠卻忽的湧上諸多心緒。
聞野死後,他的大部分財產因未在死前做安置,甚至因曾經功勳甚多,好些獎賞仍存放在朝廷未有領取,一時間被收回被凍結,存留於將軍府的財產遠不如前。
但若只是這樣,桑泠也並不會過得太悽慘,至少一世安穩不必愁。
可聞野下葬那日,下人在他遺物中發現了一封休書。
聞野未留任何遺言,卻有一封詳盡的休書留給桑泠。
以桑泠對聞野的瞭解,當時她第一反應是覺得聞野興許是早已知曉自己命不久矣,無論他與她成婚這五年是否有牽掛過她,但在他臨死前,他或許是想讓她脫身自由的。
他死後,她可以再改嫁,或許還會留有一筆錢財安置她。
可是聞野死得突然,眾人找遍了他的遺物,除了這封不知何時就寫好的休書,再無更多。
聞野在世時,桑泠日子過得太過舒適,即使丈夫不愛她,她卻是衣食無憂享盡榮華,以至於再到離開將軍府時,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從未替自己的以後做過打算。
沒有積蓄,沒有存餘,只帶有一點從將軍府拿到的銀兩,甚至都不知自己往後要如何生存下去。
將軍府內也是一團糟,無人能夠顧忌一個已被休棄的前將軍夫人。
最初那一年,桑泠勉強找了個差事餬口,也還算過得去。
可直到那年,她突然患疾,就此一病不起。
一個人在外的平房中無人照料,病疾一拖再拖,直至病入膏肓。
最為艱難之時,桑泠也曾恨過怨過。
甚至覺得自己最初以為聞野是想放她自由的休棄,其實只是他早已不願與她再做夫妻的打算。
聞野心中一直住著一個愛而不得的人,她並不知曉那人是誰,卻也知道聞野最初娶她是被逼無奈,自然也從未想過將她真正當成自己的妻子。
但後來,桑泠又在淒涼艱苦的日子裡和自己和聞野和解。
她同樣未曾愛過聞野,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享受本不屬於她的富裕人生,甚至從沒有真正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更沒有和聞野生育後代。
桑泠上輩子的最後一年,寒冬凜冽,像是在為她即將燃盡的生命呼嘯送行一般。
聞野生前的部下在那間平房找到她,終是將她再次帶回已經沒落的將軍府,卻已是為時已晚,無力迴天。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說天意弄人。
若是可以,那個曾經如烈日般驕傲耀眼的男人,又怎會想如此就結束了生命。
她也亦然。
一朝重生,桑泠自知自己算不得有遠見之人,更沒有逆天改命的謀劃能力。
她在暗色中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床榻發出輕微“吱呀”聲,被褥也摩擦著身體在靜謐夜色裡窸窸窣窣地響著。
視線中,幾步之遠的角落地鋪裡,男人高大的身形有些憋屈地躺在地鋪中。
他背對著她,側躺而眠,那道背影看上去和她前世在床事後的榻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桑泠忽的在想,若是今生她按部就班地去到知府,五年後她是否會再次嫁給聞野。
知曉後事,她便能提早做準備,即使聞野仍如前世一樣要將她休棄,她也能在離開將軍府前攢夠好大一筆錢財,哪還需如此時一樣,為了五百文的過夜費與他斤斤計較。
或許,她不應該放任這麼一棵搖錢樹離她遠去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