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拂,窗外夜空晴朗。
“嬋娟……”裴飲雪低聲道,伸手過去,掌心映滿月光,他下意識攏指欲要握住,但這清輝卻彷彿向四處飛逸而去,穿過他的指隙透落在下方,他愣了一下,緩慢收手,小聲地道,“嬋娟。”
明月無聲。
“嬋娟。”裴飲雪語調很低地又叫了一遍,然後在心中想,“居然不回答我。不回答也沒關係,我也不是很想你,我只是……總而言之,我也不是很想你。”
他想要關上窗回去重睡,手指扶在窗欞上,卻情不自禁地一頓,捨不得將這縷清光隔絕在外,盯著看了半晌才回過神,過了好久,默默對自己道:“……罷了,允許今日再想她半刻鐘。”
了卻君王天下事(3)
第106章
拓跋嬰死後,北方各個部落聞訊大亂,一時間群英並起,相互攻扞,有書信急派四皇女拓跋晗。
彼時拓跋晗正在攻打錫林,與三姐的舊部僵持不下。她聽聞這個訊息,先是痛快大笑,隨後又慢慢止住,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三姐死了……那薛玉霄……
拓跋晗立即回營與眾人商議。有謀士建議將幽州還給東齊——幽州也是齊人最後未曾收復的國土,地大物博,足見誠意。以此來換取薛玉霄休戰之約,雙方重修於好。
這個建議當然有很多人拒絕反駁,拼死願為一戰。連拓跋晗本人也非常抗拒,眾人僵持不下。
薛玉霄取回燕都後,將拓跋嬰留在城中的殘部散入各軍中重新收編,軍餉照發,沒有絲毫苛待,城中六神無主的胡軍應大勢而降。但其中的幾位將軍卻當場以身殉主,隨拓跋嬰而死。
能得到這麼多忠心耿耿為之效死的將領,倒也不枉拓跋嬰征戰一場。
隨後,薛玉霄下達書信給北方各部,將沿途的數個郡縣一一收入囊中,勢如破竹,直取錫林。
錫林盟才守過四皇女拓跋晗的進攻,如今聽聞三殿下已故,城內方寸大亂。
兵臨城下的一個晴日,薛玉霄下帖子給拓跋晗,勸她投降、從而免去戰火。拓跋晗怒而撕碎帖子,放下舊怨,召集諸位部落首領、以及錫林盟的守城將軍慕容芸,前往錫林附近的一個小郡內共商大計,抵禦外敵。
不巧,她所召集的部落當中已經有人向薛玉霄投誠,此信自然傳遞到了她手中。
太始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拓跋晗於西郡會見眾位都統、將軍。
西郡地帶和緩,糧草充沛。為顯示誠意,拓跋晗將自己的大軍留在相鄰的城郭,自行帶一千親衛到此。北方諸多部落皆派人前往,不是部落年高望重的長老、便是率兵的都統。
眾人見了面,都從彼此臉上看到一種沉默壓抑之情。守錫林的慕容芸眼圈通紅、難掩悲憤,渾身滿溢著蕭肅煞氣,看向在場眾人都充滿了不平之意。
拓跋晗入座,也沒有虛偽寒暄,開門見山:“各位將軍,此前我等為權為利、立場不同,多有得罪。如今強敵在側,薛玉霄一路而來,奪忻州、下朔州,搶回燕京,又逼死了三姐,這樣的敵人,我們應該聯合抵抗,而不是一味內耗。”
眾人大多默默無語。前段時間被她攻打過的慕容芸咬了咬齒根,冷聲道:“四殿下好慈悲的一張臉,前些時日突襲圍困錫林,不襄助我主,居然反手外人挑撥,自相殘殺。豈不知疏不間親的道理?怎麼因為可汗皇位之奪,反被外人所利誘!”
拓跋晗此前所為,確實於德行有虧。但沙場征伐,本來就見機行事,何況先前三姐因為奪位之爭也曾經對她趕盡殺絕,
拓跋晗冷哼一聲:“疏不間親?雖是親生姐妹,卻為了皇位對我痛下殺手,汙我為反賊,還要聯合眾人討伐於我。當日她宴請薛玉霄,卻沒有殺她,讓她成為了心腹大患,如今她死了,這筆賬就能一筆勾銷了嗎!”
“你!”慕容芸聞言扶劍。
她身側在榆林駐紮的都統宇文霞按住她的肩膀,提醒道:“將軍要為錫林盟中上萬的兵卒百姓著想。”
慕容芸再三忍耐,這才鬆開手,壓抑地坐下。
拓跋晗轉過視線,問宇文霞:“都統可願出兵?”
宇文霞方才雖然勸說她人,但她自己其實對此戰並不看好。天下之歸在於人心,薛玉霄一路而來,既沒有屠城劫掠,又沒有驚擾百姓,手下軍士紀律嚴明,加上一路收編降軍、就地招募,已經有二十餘萬人馬。如今拓跋嬰已死,恐怕在座的諸位,有一半都不願意以自身之力來面對如此磅礴之師。
她們如今坐在這裡,不過是為了觀察其他人的動向、在大義上不落人口實而已。
宇文霞沉默片刻,道:“狼主對此有幾成勝算?”
拓跋晗在心中計算一番,道:“我三姐雖死,是被薛玉霄算計而死,她是為爭一時意氣不肯回錫林,才早早亡故。如果是我,自然當進則進、當退則退,如果在座的各位都統都願意出兵助我,為我所用,勝算自然在五成以上。”
眾人面面相覷,都怕自己出兵襄助,卻被拓跋晗毫不愛惜地使用,將士軍力一旦損耗,在北方各族當中的話語權也會隨之下降。
一片靜寂中,無人出言。拓跋晗有些心急,連忙催促道:“諸位意下如何?再不聯合,就真的要被薛玉霄一一破之了。大夏之命脈危在旦夕,難不成真要朝拜齊朝不成?!”
她再三催促,終於有人道:“殿下,我有一計,或許可以退敵。”
拓跋晗道:“快快請言。”
那位謀士道:“聽聞殿下帳下收留了獨孤無為,獨孤將軍乃是大夏第一神射手,我們只要假意降服,將大夏國璽奉於錫林城前,請薛玉霄前來納降,再命獨孤將軍隱藏在城樓旗幟之後,以重弓射之。只要命中,此人必然命喪當場——她一死,齊軍大亂,我們順勢交戰,必能重挫。”
拓跋晗面色一滯。
眾人皆暗暗點頭。此計雖然失德,但是進可暗殺,退可交兵,打不過也能守錫林——只是假意投降的拓跋晗冒著風險而已,很符合眾人心意。
拓跋晗面色變了又變,半晌擠出來一句:“獨孤將軍已經走了。”
“走了?”謀士大驚。
“她殺我部下,徑直逃走了!”拓跋晗道,“我前去招募兵馬時,她已在夜中殺了我的部將,向薛玉霄駐紮之地逃去了。此人當年就被齊國國主放過性命,兩人早有舊情。”
“這……”
“我倒是聽說過此事……”
“獨孤無為卻不像那種人啊……”
眾人議論紛紛。那謀士嘆了口氣,猶豫片刻,道:“卑職還有一計,不過,此計太過毒辣,恐不得人心。”
拓跋晗已經顧不得人心不人心的了,催問道:“姬傅說吧,還請不要藏私。”
謀士道:“我們如今手中尚有幽州,幽州主城當中有一半以上的齊人。四殿下只要捨棄青州四郡,將兵力全部囤積在幽州,然後廣告天下,對薛玉霄明言,還她青州四郡,命令她退兵止步,班師回朝,否則便殺盡幽州當中的齊人。殿下兵重,民眾無力反之。薛玉霄為人心著想,自然退兵。”
拓跋晗愣住了。
不光是她,在座的眾人也盡皆呆滯。有一半人若有所思,也有如宇文霞、慕容芸等驚詫無比,隨後怒目相視的。
“殿下不可!幽州尚在我等掌控之中,哪怕放棄此地,也不能做這樣的傷天害理之事。”
“城中漢民有四十萬啊!”
“你出這樣的主意,難道不是存心讓我們遺臭萬年?前朝交兵以火焚城,計策之毒有傷天和,所以最終一敗塗地!今日之策是以人命來要挾仁主,比火攻更為殘虐,到了地下,我們如何去見老國主!”
“哼。”拓跋晗忽然道,“老國主?我母親就死於三姐的計策中,你追隨我三姐多年,怎麼這個時候想起先主來了?虛偽!”
她心中略有意動,道:“不如我們就……”
話音未落,門外驀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是要自取滅亡麼?”
大門豁然洞開,守門計程車兵被捆縛住摁在下方,光華傾瀉,白衣佩甲的薛玉霄逆光立在門口,身側親衛陪侍,後方亦有將軍隨行。她接過這句話,朝四方環視一週,指了一個位置,隨從立即放上一個胡椅。
她撣了撣衣袖灰塵,身姿立如玉璧,從容入座,抬首與拓跋晗四目相對:“四殿下此言,真讓朕心寒啊。”
拓跋晗按住桌案,下意識地半挺身而起。她立即攥住腰間刀柄,冷冷道:“你如何進來的!外面巡邏的……”
“四殿下放心,我只是請人傳了個假命令將她們引開了而已,守在那裡的將士只是圍困擒捉,不會傷及性命。何況我不請自來,是為了參宴商議,不是為了殺生。”薛玉霄道。
請人?!
拓跋晗立即懷疑地掃向眾人,不需要她過多質問,宇文霞便從座上起身,走過去拜倒在薛玉霄膝下,半跪回稟:“末將觀天下大勢,不願意助紂為虐、殘害生靈,還請陛下善待我麾下部落百姓,宇文霞願效死力!”
說罷,迎面磕了個頭。
薛玉霄抬手扶她起來,道:“將軍請起。”
“你這叛徒!”拓跋晗見狀,頭腦一熱,大罵道,“你背叛大夏,出賣我等,我現在就取你首級!”
她手中刀兵驟然出鞘。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不動如山:“幽州雖為大齊舊土,但也被你們經營了這麼多年,我居然能在這裡聽到類比屠城的毒計,真是殘忍冷酷之至。難道在座的都統將軍們都有此意?”
沒有人回話。
拓跋晗握著刀,辯道:“兩軍交戰,本無常法,勝者為先!你以仁義道德來約束敵人,豈不可笑?!”
薛玉霄聞言微笑,對她輕言慢語道:“狼主有所不知,我要不是懷揣一分仁德之心,你眼下已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她言語雖輕,拓跋晗和在場眾人卻都脊背一涼,心口狂跳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在這個議事廳內,都統、將軍、參宴的各位首領,身側都只有兩個親衛。而薛玉霄進入後也同樣,身後只有李清愁和韋青燕兩人,眾人看似彼此相同,但實際卻不然。
被封閉的門後,所有人都不清楚局勢如何。外面駐守著各個部落而來的親軍,人數有多有少——薛玉霄能夠進入這裡,說明她已經實際控制了局面,說不定走出這道門,就是萬軍當面、箭矢齊發。
眾人對宇文霞怒目相視。宇文霞卻只是捋了一下辮子,緊緊握著手中的雙戟。
“薛玉霄。”拓跋晗有些沉不住氣,下意識地用手摩挲著刀鞘,“你說為商議而來……這是何意?”
薛玉霄見她軟化口氣,態度反倒強硬了許多。她道:“自然是為了說服諸位,歸順於我。”
“荒謬!”一人道,“我們大夏怎麼可能歸順於一個節節敗退的——”
“將軍還沒看清形勢啊。”薛玉霄感慨似得說,“如今節節敗退的,可不是我。”
對方一時語塞。
“時事變遷,今非昔比。”薛玉霄繼續下去,“難道你們就誠心誠意地歸順眼下這個庸碌之主嗎?拓跋嬰尚且敗亡於我手,你們的人馬兵力交給此人,真能全然放心?”
在座之人相互試探地觀察,都沒有立即作聲。
“你們也知道,我一路過來,沒有苛待過胡民百姓,一樣的愛民如女,視如同族。北方寒冷,自錫林以北便人跡罕至、作物稀少,到了你們的烏蘭舊都,就更是氣候苦寒,四方閉塞。如若眾人誠心歸順,我願意修築商路、互通有無,將中原之技藝傾囊相授。其次,會為各位將軍封侯,你們的處境只會更好,而不會變差。”
她語調平靜,逐一利誘。先以自身過往為例,再一言戳中要點——修路通商。這是一件非常有誘惑力的事情,一旦商路通行,帶來的好處難以盡數。
而封侯守邊,則是保證了她們自身的權力安危。
“我既然取仁義之名,自然不會毀諾。”薛玉霄稍微向後倚了倚,姿態溫和隨意,“比起你們狼主這樣的殘虐之主,豈不好上數倍?請諸位不為自己著想,也為麾下庇護的牧民百姓著想。”
眾人靜寂無聲。
這種靜寂沉默是非常可怕的。
拓跋晗怒極而起,她清楚地意識到不能再讓薛玉霄說下去。再繼續下去,她必然兵敗無疑。憑藉著這種直覺,她握刀上前,在眾人猶豫沉思之時跨過小案,邁步衝上前去,直直向薛玉霄揮刀。
薛玉霄舊傷未愈,雖然佩甲,手臂其實還不太能活動。這也是她坐著說話的原因——儘量保持比較小的動作幅度。
她一動不動,看著迎面的刀光冰雪一樣地折出炫目之光。這光線才落下,就在中途被一把長劍所阻。劍身擋住刀刃,而後手腕一轉,猛地將刀身震開。
刃鋒直刺而去,挑開她的手指,從中央穿過手腕。拓跋晗猝不及防,慘叫一聲,染血的劍刃又猛然抽出,抵住她的咽喉。
李清愁只用了一隻手,另一隻手還負在身後。她單手握劍,行雲流水地擋下攻勢,鳳眸微眯,唇邊帶著一絲笑意,聲音卻森寒無比:“你在對著誰揮刀呢,我們陛下麼?”
鐵馬冰河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