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生,你想成為怎樣的人。”
天色昏晚紮營歇腳,正在浸醋布的夥兵小書生,聽見自傢什長的問話,急忙羞赧一笑,“什頭,我想考個秀才。若是考了秀才,便不是白身了,莊子的老爺們,都會請我去做賬房。”
說完,於生開始做灶飯,浸過的醋布開始發軟,散出淡淡的醋腥氣。
鹽鐵屬於管制,普通人無法攜帶太多的鹽。尋常打仗出征的時候,如這些壯丁,都會自己帶著醋布,添入灶飯一起吃食。
醋布並非是布料,而是幹海帶,含鹽量高,且攜帶方便。
“鐵頭,你要做什麼。”陳景揉著腿,饒有興致地問道。
那位剛成親,就要奔赴戰場的小青年,便是鐵頭。
“什頭,我想做個老爺兒,算不算做美夢?我可告訴你,我們那鎮子的富貴老爺,吃饅頭還要扒麵皮,他扒了就扔了。一聽說五老爺今日吃饅頭,村裡的娃兒們,便都急忙跑來,爭著去搶麵皮。”
陳景心頭悲哀。便如這些人,窮其一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吃飽穿暖。但偏偏這世道,又將他們推入深淵。
“什頭,我想做個打鐵漢,打一柄農器,能賺二十文。”
“什頭,我要做青樓小廝,看小娘子便不用花銀子!”
一群人捧著灶飯,激動地談論著,只剛吃完,不多時,便傳來了熄夜的通鼓。
南行的天氣,越來越熱。
四百餘里的路程,連續行軍十多日的時間,才算趕到了蠻山附近。不同於中原南方,越接近蠻山,氣候便越是溼潮。
與蠻山相對的中州,州境一帶,此時已經是哀鴻遍野。州境的十餘里路,一路而過,都是新堆的墳山。頭頂有黑鴉長嘶,林子邊上,亦有伺機而動的野犬,三五成群刨開一座墳,便胡亂撕咬下一截,又迅速竄入林子中。
循著官路,往北面方向走的難民,即便見著了官軍,也無動於衷,眼神麻木地張望了會,又急匆匆地拖著包袱,繼續往前趕路。
騎在馬上,胡尊滿臉都是自責。他顫著手,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時至今日,他從未想過叛軍之禍,會這般嚴重。
“張素,是我這個巡撫的失職啊。偌大先生見著這份光景,止不住要氣得咳血。”
叫張素的老幕僚,沉吟了會,“大人,為今之計,只有剷除叛軍,才能給百姓一個交代。”
“確是,確是!”胡尊臉上,迅速堆上了殺意,“他們莫要忘了,我胡尊,才是南方的六州巡撫!這一次,吾要剿滅叛軍,以作效尤!”
“斥候營,在州境附近巡查,擇一背山的地勢,作為大軍的紮營之地!另,哨將以上的軍職,準備入中軍帳,商議軍機!”
……
天色又暗,中州的州境一帶,不僅是熱得人腦袋發脹,更有無數的蟲蟻,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身子。
在後的民夫營終於趕到,在送來糧草輜重的同時,亦送來了塗抹的藥湯。但不管怎麼說,防蟲的效果並不算好。
壯丁營,第四哨的營地。
一個百夫長按著刀,急匆匆走入了一個營帳。
“老丁,怎的突然來了?”正蹲在角落摳腳的邢小九,怔了怔抬頭開口。
老丁叫丁沛,四十來歲,是陳景這一支人馬的百夫長,脾氣老好,一路上總愛念叨,等打完仗回了淮州,要立馬逛青樓,花銀子請三個花娘。
“有些不好。”百夫長丁沛皺著眉頭,“其他的什長我還沒說,便先來對你講了。在明日,我等這一哨,千人的夫壯,要作頭軍探路。”
“抓鬮的?”
“那小哨將自個請命的。”丁沛咬著牙,“陳景兄弟,我不瞞你,我剛才還見著,有逃役的夫壯往營地外跑,但我沒喊。你我這一次……可能要九死一生了。”
“蠻山那邊的情況如何?”陳景想了想開口。
“還能如何。佔了一座關卡,至少七八千的兵力,都據關死守。那關城裡,不知怎的,聽說還屯了足夠一年消耗的糧草。我從伍三年,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叛軍,是要耗退我等這些平叛軍。”
“巡撫大人怎麼說?”
“在想法子呢。若是想不出的話,到時候只能去強攻了。”丁沛嘆了口氣,“我教你們一個法子,今夜多取些樹皮枯草,藏在內袍裡。明天作了頭軍去探路,若是中箭,運氣好些,說不得能活下來。”
丁沛起了身子,罵罵咧咧,“那小哨將卵都不懂,他知不知,為了他這副臉面,會死多少人?”
丁沛按刀的人影,又迅速走了出去。
陳景皺住眉頭。固然,他有心思去勸胡尊,強攻並非明智。但其他不說,堂堂一個巡撫大人,憑什麼要聽你放屁。哪怕有護送大先生的功勞,但這事兒,敢往外傳嗎?在南方訪友的許陵君一聽到,只怕又要騎著馬追過來。
“什頭,我們怎麼辦?”
等丁沛一走,營帳裡的氣氛,一下子悲傷起來。這才趕到蠻山,便接了一個赴死的探路軍務。
“莫急。”陳景安慰道,“今夜便用老丁教的法子,多拾些樹皮之類,用作護身。”
“什頭,那明日呢?”
“中州和蠻山的交界,林木茂盛,且附近的地勢,不宜在山巒埋伏。若有伏弓,應當是蟄伏在林子裡。”
巡撫胡尊,好歹是軍功擢升的大吏,應當也能明白,如這類兵家大忌,逢林莫入的道理。
“什頭的意思是,不要靠近林子?但我等跟著本部行軍,本部去哪裡,我等便要去哪裡。那哨將要入林子,我等亦無辦法。”
一提起那小哨將,陳景心頭便來氣。為了自己的軍功將位,又無戰略眼光,這種兜底的蠢事,都要搶著請命。
“我會再去和老丁說一下,將我等這一什人,調到那哨將附近。”
在蠻山邊境,那叛軍據險而守。正如丁沛所說,要做的,便是耗退這一支平叛軍。若胡尊一味強攻,只會適得其反。
按著陳景的想法,這種光景之下,將叛軍從據守的城關誘出,再佈局圍殺,才是上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