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徐鶴的安排,下午的時候,眾人應該尋個陰涼處釣魚去的。
但吃完飯後,呂恆卻不肯走,就在劉婆婆家中跟老人家聊了好一會兒。
薛永志他們嫌無聊,就帶著孩子們上船兜風去了,只留下徐鶴與兩個女人,以及吳德操等一行隨扈。
聊天中,徐鶴才知道,其實這個劉婆婆的兒子、兒媳是怎麼死的。
原來,就在三年前,那時候雷鈞為首的賊匪盤踞溱湖。
因為溱湖沙洲島嶼甚多,水蕩草澤連綿,所以官府很難清剿。
後來甚至連收稅的衙門書辦都不肯來了。
這下子,溱湖周邊的村莊全都成了賊匪的天下。
到了夏秋之際,糧食剛剛下來,賊匪們便駕著船各村莊輪迴走上一遭。
賊匪們也知道竭澤而漁的道理,所以每次來搶糧,還是給眾人留下活命的糧食。
但雖然縣衙的書辦們不下鄉了,但每年該繳的稅還是一分不少。
眼看著賊匪和官府全都要繳納糧食,這下子就算村莊裡的富戶們也吃不消了。
於是三年前糧食快下地時,何糧長就著急莊上老小青壯們商量,說是要保甲裡青壯全出,今年等賊匪們上門,大家就抵死不交,大不了拼了。
劉婆婆家的兒子也參加了青壯的隊伍,誰知最後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
一天夜裡,賊人上門把莊上參加自衛的青壯全都殺了,劉婆婆的兒媳那晚也被賊人侮辱,後來拿著剪刀跟賊人拼命,卻被一刀給劈了。
從此之後,莊上再也沒人敢跟賊匪叫板,直到賊匪傾巢而出被剿滅前,每到夏收、秋收,溱湖附近村莊都要上繳兩份,一份給賊人,一份給官府。
“那段日子才哭咧,一到春天青黃不接的檔口,大家餓得眼花,看著種子流口水,但咱們不敢吃啊,生怕吃了種子,來年就得餓死。”
“莊上不知道多少人家,因為受不了餓,最後把種子吃了,結果,還沒等夏收,全家都餓死了!”
呂恆詫異道:“那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謀生呢?”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其中徐鶴心說,這英國公府家的女眷,這也太不知世事了吧。
國朝對戶口管理是非常嚴格的。
為了防止人員流動,給社會造成不安定的影響,所以大魏朝嚴令人員不得隨便離開本鄉。
想出個門做生意啥的,在這年頭非常麻煩,不僅要當地裡甲出具的保結文書,還要官府發放的路引。
若是在外地查出此人沒有保結文書和路引,驗明正身後,保甲都要負連帶責任,若是此人作奸犯科,罪大惡極,鄰居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第二天說不定就會被鐵索拿了流放邊關!
聊到這,劉婆婆見天色不早了,於是歉然道:“各位貴客在家中歇息,老身去曬場繳了糧食後回來,晚上還在我家用飯!”
眾人自然不會再叨擾一頓,不約而同起身。
這時呂恆開口對徐鶴道:“我們也去曬場看看吧?我還沒見過村民納糧呢。”
“繳糧有什麼好看的?”徐鶴第一時間表示反對。
呂恆聞言頓時垮了臉,第一次出人意料地求徐鶴道:“就去看看嘛!”
徐鶴聞言,見她一副想扮可憐,又拿著架子彆扭的樣子,不由心中想笑,於是點頭道:“行,那去看看!”
反正薛家的下人雖然只遠遠跟著,但今天他們全都在那糧長、里長面前露了臉,對方也知道自己一行人不好惹,絕不會多生事端的。
徐鶴為什麼會有此擔心?
是因為古代納糧的場面,是最骯髒最齷齪的,《多收了三五斗》學過吧,其中的貓膩多如牛毛,呂恆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小白,估計看見能把肺都氣炸了。
所以徐鶴在出發前跟她約法三章道:“去可以,但我有話在先,見到什麼不快活的事情,麻煩你彆強出頭!”
呂恆見徐鶴答應了,哪管那麼許多,連連點頭道:“不會不會,我就遠遠看看!”
顧橫波自然知道徐鶴的擔心,她也對這種事情膩煩的不行,所以眼不見為淨道:“小鶴,你帶呂公子去看看,我在這裡看會書!”
徐鶴聞言,心說你不去也好,於是見劉婆婆已經準備好了,便讓吳德操幫忙推了那獨輪木車,裝著糧食往村裡曬場去了。
吳德操雖然是個讀書人,但對金主的話向來奉為圭臬,他也不管什麼相公身份,一撩袍子,將它掖在腰上,就彎腰扶著獨輪車跟著劉婆婆出門了。
可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剛推了兩步,眼看著氣喘吁吁,竟然沒個七十歲的老人矯健。
呂恆這毒舌又開炮了:“徐鶴,你這下人真沒用,剛走兩步就累成個死狗!”
好不容易到了曬場,只見場中圍著一群人,人群眾擺著一張桌子,上面圍坐著幾個青衫打扮的吏員,徐鶴知道,這是縣衙戶房的吏員和白役,而他們旁邊坐著的幾人,徐鶴全都眼熟,不正是今天中午踹門的何糧長那些人嗎?
所謂糧長是國朝初年,太祖爺擔心夏秋完稅時,貪官汙吏還藉機盤剝百姓,所以就一拍腦袋想出了個好主意……以良民治良民。
什麼意思呢?
就是一個縣裡會劃分若干個糧區,其中以田產最多,名聲最好的富戶為糧長,全權負責稅糧收解。
注意,是收解,也就是說,這幫糧長不僅要負責收稅,還要把實物稅解送到朝廷指派的地點。
以前是直接解送到京城,但這些年南直隸的夏秋糧食只需要解送到淮安府的常盈倉即可。
多嘴一句,自從英宗遷都北京,大運河作為漕運的黃金水道,東南地區的糧食全都是經過運河轉運京師。
由於淮安、徐州、德州、臨清水路暢達,故漕糧先集中於這四個地方,然後漕運北京。
淮安、徐州、德州、臨清作為國朝徵收貢糧設於運河沿途的四個轉運站,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被時人稱為“四大漕倉”。尤其是淮安府常盈倉、徐州廣運倉最大,並置大使、副使各一員。”
言歸正傳,在那群人旁,還擺放著大大小小官府用來稱量糧食的【斛】。
這些斛都是標準重量,糧食裝進去,不需要稱重,只要堆尖放滿就是該斛的標準重量。
劉婆婆這時停下車對氣喘吁吁幾乎要虛脫的吳德操道:“謝謝公子啦,老身自去稱量就行,你們在這大樹下稍等片刻,回去後我給你們煮豆湯消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