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遲拓,那不是你發小麼?”同桌是個長得很著急的少年人,留著幾根代表滄桑的鬍子,用手肘戳了戳旁邊低頭寫試卷的男生,壓低聲音,“她怎麼在大太陽底下跑步,他們十一班都高三了還有這種體罰嗎?”
被喚作遲拓的男生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又低頭開始做試卷。
暑期下午自習課,同桌顯然不是坐得住的性格,他挪著板凳往遲拓這邊靠:“你們以前不是關係很好嗎,怎麼這兩年翻臉了?”
他冒著兩顆青春痘的年少老成臉透著八卦和興奮:“真像他們傳的那樣,初中你倆談戀愛到高中就分手啦?”
遲拓看了他一眼。
同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秒,有些不爽地搓鼻子:“我就隨便開個玩笑嘛,不用拿這種眼神看人吧。”
他被遲拓揍過。
原因也是遲拓這個漂亮發小,有次他看到遲拓那發小經過他們教室門口,忍不住吹了聲口哨,說這胸這腿這腰,就這麼一句話,後面的感嘆還沒出來呢,就被遲拓一拳頭打中肚子。
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遲拓當時就是這眼神。
他還記得遲拓當時說的話,他說:“嘴巴放乾淨點。”
其實他還沒開始嘴巴不乾淨呢,雖然心裡的確是那麼想的,於是哼哼唧唧,倒也沒有把這事鬧大。
主要遲拓這人本身就不太好惹,一直在學自由搏擊,高二的時候有次和學校後門的一群小混混狹路相逢,他一個人打了對方四個,對方全趴了,他臉上就只是輕傷。
監控調出來對方全責,他屬於見義勇為,因為那四個混混正在敲詐他們學校的學生。
而且遲拓這個人,總有些說不上來的陰森,和他留鬍子裝老成不一樣,遲拓這個人的氣場不用留鬍子就能唬住人,明明長得白白淨淨看著挺好看的長相,可就是瘮人。
平時話不多,一言不合就眼睛黑黝黝地盯人。
同桌把板凳挪回到自己位子上,訕訕地不說話了。
遲拓站起身,打了個報告說要去廁所,走之前又看了窗外一眼。
望城一中高三佔了兩層樓,二班在第五層,角落裡有個廁所因為沒窗戶沒通風,暑假補課這種大熱天幾乎沒有人去,遲拓走進去,拿出褲兜裡的手機給置頂的人發了個問號。
等到全身悶出一身汗,訊息回了過來。
一個穿著毛茸茸貓耳朵的卡通小鵝頭像發來了一串語音。
遲拓貼著耳朵點開,對方一邊喘一邊說:“我中午吃多了,晚上回去腰圍變大又要被我媽唸叨,所以趁著自習下來跑兩圈。”
遲拓打字:【太熱了,會中暑。】
卡通小鵝回了一個捏住嘴巴太囉嗦的表情包。
小鵝:【我跑完了,馬上回|教室了。】
小鵝:【今天晚自習結束怎麼說?】
遲拓:【老規矩。】
小鵝:【你今天不用去醫院陪外婆?】
遲拓:【嗯,不用。】
小鵝:【兄弟你的強迫症越來越嚴重了你發現沒,你現在不是三的倍數是不是都不會發訊息了?】
遲拓:【。】
鎖了屏,因為悶熱,他額角的汗已經順著臉頰往下滴,他卻還是在裡頭站了一會,估算著時間出了廁所,正好能看到女孩跑上樓的背影。
***
遲拓發小的名字叫安久久,望城一中的名人,因為長得太漂亮,初一運動會木著臉扛著班旗在操場上參加開幕式的照片出了圈,被星探看中拍了一個青少年運動鞋廣告。
雖說那只是個稅後到手只有六千三百多塊錢的廣告,但是對於望城這個江南小城來說也是件大事,此後望城一中所有的文藝匯演大小運動會安久久都會被要求上臺當主持人,慢慢地學校裡的人也就都認識她了。
安久久和遲拓就是在這之後開始往人後發展的。
他們倆是真正意義上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關係,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個醫院的產房裡生的。
安久久的父親安懷民和遲拓的父親遲定邦都在市自來水廠上班,本來一個是業務部門一個是研究部門兩邊沒有什麼交集,可因為年齡相仿湊巧在同一屆辦了集體婚禮,辦完婚禮後搬新房又湊巧搬到了同一個小區,兩新娘子還前後腳懷孕了,於是一起建卡一起產檢,最後居然一起胎動入了院,遲拓是凌晨生的,生完了就聽說安久久的媽媽王珊珊就在隔壁產房等開指,等到當天中午,安久久也生了。
根據遲拓媽媽張柔說,住院的時候兩人在一個病房,兩個小嬰兒剛生出來一個滿臉紅一個滿臉黃,醜成兩顆醜橘子,並排放床上,就打起來了。
張柔說是遲拓先揮的拳頭,王珊珊說是安久久先動的腳。
反正這倆孩子因為這個緣分從小就玩在一起,從在意誰大誰小的小蘿蔔頭打打鬧鬧地長大到手牽手上幼兒園,習慣了做作業的時候身邊永遠有一個人,習慣了每次大打出手哭哭啼啼之後半個小時又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啃餅乾。
他們的童年沒有孤單過。
歲月漫長,兩人的媽媽先後離開了職場做了全職主婦,安懷民被調職到了其他城市的水廠,遲定邦升職做了辦公室主任。
他們倆也從無知幼兒長成了懵懂少年。
安久久因為拍了那個廣告在學校裡在路上在小區裡都有了知名度,一直和她形影不離的遲拓就開始變得突兀。
十三四歲的小孩,自尊心最強的時候,對於那些路人奇怪的指點十分敏感,班裡學校裡也開始有了奇怪的謠言,一開始說安久久和遲拓是雙胞胎,父母離異各帶走一個小孩,後來謠言逐漸開始變得離譜,說安久久和遲拓兩家結了娃娃親,兩家住在一個小區,等著法定年齡到了就結婚。
旁人的目光從奇怪變得意味深長,看到遲拓一個人的時候會問他你那個小媳婦兒去哪裡了,看到安久久他們不會問,只會笑得非常猥瑣。
遲拓和那些散播謠言的人打過架,後來發現拳頭敵不過嘴巴,這種離奇的毫無根據的謠言傳播速度快得離譜,他們兩個只要在一起,就根本堵不住別人的嘴。
而且隨著他們年紀變大,那些謠言也變得越來越齷齪。
終於有一天,安久久不再和遲拓一起上下學,兩人在學校裡也不再一起吃中飯,哪怕走廊上面對面遇到,也各自別過臉。
於是當然有了別的謠言,說兩人分手的,說兩家鬧掰的。
但安久久和遲拓都不是那種合群的孩子,他們除了彼此沒有什麼能談心的朋友,於是猜測都只是猜測,因為兩人不再提供新的話題,跟他們有關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淡了。
只除了安久久文藝匯演穿著租來的小禮服上臺報幕的時候,遲拓班裡會有人起鬨。
被遲拓冷臉看了幾次,也都訕訕地過去了。
高中生活太忙碌,久而久之,這些謠言就變成了歷史,本來就沒人在意真假的東西,過了時效以後也就失去了傳播的動力,逐漸被大家遺忘。
所以沒有人知道,表面上互不往來的兩個人在高一那一年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們會在晚自習結束後或者週末跑到秘密基地裡待一陣子,做作業聊天幫安久久把掉段的遊戲重新打上來。
其實做的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事情,但是因為偷偷摸摸,反而多了一絲詭異的新奇感。
那個秘密基地就在他們小區,教遲拓練自由搏擊的老師在這個小區裡有一套一樓一居室用來當作小倉庫堆放雜物,遲拓高中以後學業忙沒時間去練拳,老師就把這個倉庫鑰匙給了遲拓,讓遲拓沒事可以去那邊練。
這老師後來去了別的城市,這個倉庫的鑰匙卻一直沒收回來,他讓遲拓別忘記練拳,讓他幫忙打掃倉庫,別讓倉庫裡的沙袋拳套蛀蟲。
他們倆的媽媽也都知道這地方,可能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兩人又真的沒有別的朋友的關係,安久久和遲拓的媽媽對他們兩個得避嫌這件事並沒有那麼敏感。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現在的家庭情況讓兩個媽媽忙得都沒有時間敏感這些事情。
所以這秘密基地,算是他們兩個一起做作業的地方,就在小區裡,兩人的媽媽也都放心。
不過遲拓今天來晚了十分鐘,白色校服T恤上頭沾了灰,下巴下面有擦傷。
“打架啦?”安久久的眼睛形狀有些像貓,很圓,眼尾微微上翹,驚訝的時候看起來就圓溜溜的。
“沒。”遲拓話不多,坐到安久久旁邊,伸手,“試卷。”
安久久撇嘴,從書包裡掏出了自己暑假第一次模擬考的試卷。
遲拓盯著上頭的分數,好半晌沒說話。
“……”安久久挺擔心地看著他,“你彆氣撅過去了……”
遲拓:“……”
“我真的……”安久久一言難盡,“我媽對我一模成績都沒有你那麼在乎,我給我媽看這成績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唯一的壓力全在你這裡了。”
“你的數學……”遲拓真的快氣撅過去,“怎麼能考出這種分數的?”
他天天給她講半個小時數學,上個月押題基本都壓到了,她怎麼還能考出九十幾分的?
安久久縮著脖子抱著膝蓋,藍色校褲遮住她半張臉,眨巴眨巴眼睛,嘿嘿笑。
遲拓一言不發地拿過安久久的書包,從她包裡抽出兩本小說,一本……劇本。
他無視這些東西,執著地拿出了錯題本。
安久久發現他手指關節上也有幾塊紅腫。
“你真跟人打架啦?”她皺眉起身去拿倉庫裡的醫療箱。
“路上碰到兩個虐貓的混混。”遲拓不想多談。
其實還有個原因是他最近心裡總是有股無名火,遇到這種人正好給他發洩。
都是欺負弱者,起碼他欺負的有理有據。
“你高三了。”安久久仰頭給他下巴擦碘酒,“萬一出事你媽會瘋。”
“你也高三了。”遲拓懟回去,“不能因為你媽不關心你成績就放任自己爛下去。”
“……我分數線夠了啊,上次老班都跟我媽說我這成績再穩一穩明年藝考肯定沒問題了。”
什麼叫爛下去……
她這都能算高分了好嗎。
遲拓頭往後仰,避開了安久久再次戳過來的棉籤,悶聲不響地開始給安久久弄錯題本。
安久久聳肩,丟掉了手裡的棉籤,拿過了那本試鏡劇本。
倉庫里老舊的空調聲咔吱咔吱,兩少年就這樣心照不宣彆彆扭扭地並排坐著,固執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安久久知道,遲拓因為拍廣告之後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並不希望她走藝考這條路。
遲拓也知道,安久久媽媽把所有一切都押在女兒身上,她媽媽希望安久久能成為明星。
誰都說服不了誰。
“喂。”安久久標記筆在某一條臺詞下面劃了一下,遞給遲拓,“這詞是不是錯別字?”
遲拓看了一眼:“是。”
安久久笑眯眯地把劇本拿回去,在上頭一筆一劃寫上了正確的寫法。
“喂。”這回是遲拓,“這題我跟你說過四次了。”
安久久微眯著眼睛看過來,然後往後旁邊挪了一屁股,低頭繼續看劇本。
遲拓:“……”
有些事情,很難公平。
就像他永遠都不會不理安久久,但是他知道安久久沒有這個永遠。
就像他知道,安久久最終一定會去考藝校,因為她正一點點地切斷她其他的可能性。